阿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若非被辛夷半搂着,听着语气中的笃定与深意,让她瞬间明白——他根本从未相信她中毒至深的伪装!他看透了她,却选择了配合,此刻更是以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揭开了这场戏的下一幕,那看来辛夷那小丫头误打误撞也没有选错人。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金碧辉煌的囚笼与无尽的算计暂时隔绝。一行人默然行至宫外广场,等候的马车静静排列。笙子焦灼的目光在人群中急急搜寻,终于定格——
只见吴夫人正一脸寒霜,步履生风地走在最前头,连眼角余光都不曾往后瞥上一眼。而他家的姑娘,竟是被辛夷搀半抱着带出来的,身形孱弱,步履虚浮,鬓发微乱,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
笙子心头猛地一揪,一股灼热的怒火瞬间冲上天灵盖!这吃人的皇宫!竟真敢如此欺辱她家刚刚及笄、柔弱单纯的姑娘!
他强压下喉间酸楚与眼中热意,一个箭步冲上前,小心翼翼地自辛夷另只手中搀扶阿韫,触手只觉姑娘手臂冰凉,更是心酸难抑。他搀稳阿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阿韫借着他的力道站稳,面上依旧残留着一丝刻意维持的虚弱,却低声迅速回应,语气里透着一股异常的冷静:“别声张,无事。先上车。”
这时,走在前头的吴夫人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如冰冷的刀子般剐过主仆三人,最终落在芷兰身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尽鄙夷与恼怒的冷嗤:
“芷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我回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呵斥完,她再不多看旁人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她的眼睛,转身径直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笙子扶着阿韫,望着吴夫人那绝情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家姑娘苍白的侧脸,心头怒火与怜惜交织翻涌,几乎要将他吞噬。这深宫,这世道,竟是如此凉薄!
阿韫倚在车中,心神稍定。宫中步步惊心,稍有差池便需全盘调整策略。所幸此番局势大致仍在她预料之中,原来打算此局是让宣王入,没想到瑞王入了局,着实令她意外。眼下夺嫡之争中,瑞王本就势弱,最明智的选择应是暂敛锋芒、以待天时,而非贪图一时之荣。当今圣上康健犹在,正借诸皇子相互制衡以固皇权——帝王心术,向来难以揣度。此时唯有沉心静气,恪守本分,方是上策。
辛夷瞧着自家姑娘疲惫的模样,心中不由一软,伸出纤指轻轻为她揉按额角,柔声说道:“姑娘别再劳神了,歇一会儿罢。等到了府上,我唤您。”
阿韫低低应了一声,将纷杂思绪暂且搁下,合眼小憩。笙子知她家姑娘今日劳心费力,特意将马车驾得极稳,比平日竟晚了一刻钟才缓缓驶回相府。
此时吴夫人一行早已回府。车停门前,辛夷俯身轻声问道:“姑娘,我背您下去吧?”阿韫倦眼微睁,想起自己“余毒未清”的戏还需做足,便软软地嗯了一声,任由辛夷搀扶。
辛夷一路背着阿韫走回水竹苑,这般情形自然落入了相府众人眼中——去时还是衣饰明艳、仪容矜贵的义女,归来时却鬓发散乱、面泛潮红,软绵绵伏在丫鬟背上,任谁看了都不免浮想联翩。
府中下人远远瞧见,早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这个猜她是宴上突发急症,那个传她遭人设计陷害;有人暗叹她虽得抬举却终究福薄,也有人揣测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不过片刻,一桩“义女狼狈归府”的场面,已在众人口中衍化出三四版迥异的故事来。
吴夫人回到府中,径直前往老夫人院中回话。她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细细禀报后,老夫人沉吟片刻,忽然抬眼问道:“你真信她中了毒?”
吴夫人对上老夫人深邃的目光,心头蓦地一惊,顿时领会了几分深意:“母亲的意思是……她这是将计就计?”
老夫人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你可还记得,当初我病重之时,是她出手救回我一命。连太医都赞她医术高明,区区助情香,又怎会让她中毒失措?”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动盏盖,继续说道:“她初次入宫,宫中并无根基,若说遭人设计是真,可若说她就此中招,却未必。”
她抬眼看向窗外,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她这一‘病’,倒把自己从皇上眼前摘了出来。你想想,如今中宫在位,四妃齐备,更有新得盛宠的花嫔——此时入宫,绝非良机。她能借势脱身,反将死局走活,这般机变……确实不凡。”
吴夫人闻言神色一凛,低声道:“母亲的意思是……她打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皇上,而是几位年轻的皇子?”
老夫人目光微沉,缓缓颔首:“若非今日有人设计,只怕她也会另寻时机抽身。你细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为何偏在此时显露锋芒、又急流勇退?”
吴夫人不禁睁大了双眼,声音也压低几分:“难道她竟想……参与夺嫡?可这岂是她能妄想的?就连相爷在朝中尚且保持中立,不敢轻易站队,她凭何有这样的底气?”
老夫人轻叹一声,指节无声地叩在案上:“此女心机之深,连我也一时难以看透。她入府以来,看似温顺懂事,可每一步都走得险而精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她语气转沉,叮嘱道:“既然相爷至今仍未表态,我们且静观其变,暂勿与她过多往来。眼下最要紧的,是看瑶儿此番能否顺利进入东宫……”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掠过一阵风声,烛火轻轻摇曳,映得老夫人眸色愈发深沉。
吴夫人听到此处,不由得微微一怔,终于明白那看似柔弱的身影下,藏的是何等清醒的盘算与果决。
烛影摇曳,水竹苑内悄然无声。
阿韫回到房中,怀夕早已备好温水香巾,领着两名小丫鬟悄步上前,轻手轻脚地为她卸簪梳洗。更衣沐浴之间,阿韫始终闭目不语,任由她们动作。
这一日自清晨即起,步步谨慎、言言斟酌,早已心神俱疲。她懒得多思多言,只微微抬手示意,怀夕会意,迅速为她整理寝衣、放下锦帐。
不过片刻,阿韫便沉入枕簟之间,呼吸渐匀,竟是真的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