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秋闱放榜,放榜这日天色未明,京城的玉华大街却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吏部衙门外那面巨大的黄榜墙下,攒动的人头如潮水般起伏,窃窃私语声中压抑着无数家庭的期盼与忐忑。
阿韫天未亮就醒了,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匆匆梳洗,连早膳也未曾好好用,只攥着一方绣帕坐在窗边,时不时朝外张望。
吴夫人见她坐立不安,温声劝道:“已遣了得力家人前去候榜,一有消息定第一时间传回,你莫要心急。”
话虽如此,连她自己斟茶的手也微微发颤。
辰时三刻,远处忽然传来喧哗声,由远及近,如春雷滚过大地。隐约可闻锣声开道、报喜人高昂的吆喝穿透晨雾,一声声“恭喜高中”在不同方向响起,引得沿途百姓纷纷探头、议论是谁家儿郎鲤跃龙门。
阿韫再也坐不住,提裙小跑至府门石阶上,引颈远眺。每一声锣响都让她心跳更快一分,既期待又害怕。
突然,一阵急促马蹄声直奔顾府而来,马上之人穿着青缎号衣,正是日前派去的家仆。他尚未勒紧缰绳便已扬声道:
“中了!中了!望舒少爷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
一瞬间,如百花骤放、春冰乍裂。
阿韫“呀”地一声轻呼,眼中霎时盈满泪水,唇角却高高扬起。她就知道——
那状元,定是她的慕言哥哥。
周遭贺喜声、鞭炮声、笑语喧哗如潮水般涌来,她却恍若未闻,只怔怔望着远处,仿佛透过重重屋宇楼阁,能看见那人正披红骑马、受万众瞩目的模样。
不多时,她的贴身侍女辛夷快步穿过喧闹的人群来到她身边,气息微促,眼中却闪着明亮的光,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喜悦:
“姑娘,中了!是状元——苏家公子,苏慕言,高中榜首!”
虽然早已在心中确信,可亲耳听到“状元”二字与他姓名名相连的刹那,阿韫仍觉心口一烫,滚热的泪珠终于忍不住簌簌而落。
她慌忙低头以绣帕轻拭,可那笑意却如何也藏不住,如春风拂过初绽的莲。
整座顾府顿时欢动起来,下人纷纷道贺,笑语盈门。炮仗早已备好,噼里啪啦炸响了一地红纸屑。
而在那片喧闹的热烈之中,阿韫却悄悄退后半步,望向皇城方向,她的慕言哥哥开启新篇章了。
暮色渐沉,顾相爷回府时面色沉静,径直入了书房,随后便命人将顾望舒唤来。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着满架书卷。顾相爷并未立刻开口,只将手中一份誊抄的策论文章推向书案前方。
“今日我特意调阅了今科前十的答卷。”他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文章,我细细看了。辞藻华美,见解亦有不俗之处——”
他话锋微顿,抬眼看向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目光如炬:
“但比之苏慕言的状元策论,确实差了几分火候。”
“他的文章,字字踏实,无一虚言。所陈之策,皆着眼于民生吏治,可行可效,沉甸甸全是为国为民的斤两。”顾相爷语气渐沉,“而你的字里行间,仍透着一股浮躁之气,过于追求辞章华美,反倒失了根基。”
顾望舒垂首静立,唇线微紧,并未辩驳。
顾相爷沉吟片刻,又道:“更令我未曾料到的是,此番夺得一甲第三名传胪之位的,竟是你外祖父家那个表弟——吴家的小子。”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与深思:“临考前,你外祖父动用关系硬将他之名塞入应试名单,我原以为不过徒增笑耳。谁曾想,他竟真能一跃而至鼎甲,夺得传胪。”
“吴家近年来门庭渐衰,子弟中罕有出色人物,原以为气象已尽。”他指尖轻叩案面,缓声道,“如今凭空出了这么一个探花郎……看来,你这位往日里看似顽劣不堪的表弟,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吴家之势,恐要因他而重现峥嵘。”
“望舒,”顾相爷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语气深沉,“朝堂之势,瞬息万变。今日之后,你需记得——你眼前之路,已非独行。苏慕言代表的是寒门子弟,近年来皇上有心削弱世家,而你吴家表弟……亦将步入这政局中心,再非池中之物。你当戒除浮华,脚踏实地,方能在今后立于不败之地。”
顾望舒沉吟片刻,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微微跳动。他抬起头,望向父亲,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审慎:
“父亲,那日殿试之上,儿臣曾仔细观察苏慕言应对陛下策问。他姿态从容,不卑不亢,言谈间既有见识,又不失风骨,能在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确有过人之处。”
他稍作停顿,似在整理思绪,继而说道:“事后,儿臣亦派人细查过他的底细。此人乃京郊庶民苏家长子,家世世代代务农,背景极为清白,与朝中各方势力均无牵扯。”
他目光微凝,语气转为探究:“正是因其毫无根基,反而更显难得。如今他高中状元,却未见其与任何世家权贵往来示好。父亲,您看……此人,我们是否应当尝试招揽?”
顾相爷指节轻叩紫檀案面,烛影在他深沉的眼底微微摇曳。他沉吟片刻,方缓声道:
“此人根基清白,骤登高位,眼下确是各方都想收入麾下的人物。太子、几位王爷……恐怕早已动了心思。”
他抬眼看向顾望舒,目光中带着惯有的审度:“你以同科进士的身份,先行结交,最为自然。年轻人之间诗文唱和、切磋学问,旁人看来也只会道是风雅之事,不会过于扎眼。”
“切记,”他语气略重了几分,“只可流露欣赏之意,暗中观察其志趣心性,万不可急切表露招揽之心。陛下最不喜见朝臣,尤其是我们这等位置的,过早与这些新晋之臣牵扯过深。苏慕言这般无党无派的‘纯臣’,正是圣上如今最愿意看见,也最想用的。”
他略顿,唇角浮起一丝老谋深算的淡笑:“且再等等。待他的官职任命下来,便能窥见圣意几何。若授以清要之职、近侍之位,则足见圣眷正隆。届时,我们再如何与之往来,分寸也就清晰了。”
“眼下,静观其变,方为上策。你母亲已经帮你张罗宴会之事。“顾望舒闻言,神色恭谨地微微躬身,应道:“是,父亲。儿臣告退。”
他后退两步,方才转身缓步退出书房。廊下月色初上,洒下一片清辉。他步履沉稳,心中却已开始思忖明日的宴席。
“母亲费心了。”他低声自语,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温和。这宴席恰是时候,连日来的紧绷与殿试后的沉寂,确实需要一场小聚来舒缓。更重要的是,父亲方才的话点醒了他——这正是一个不动声色地观察与结交的良机。
他心中已有计较:“苏慕言……明日便以同科进士的名义,亲自写帖相邀,最为妥当。既不显得刻意,又全了礼数。”
想到此处,他脚步加快了些,向着母亲院子的方向走去,准备先去问安并商议明日事宜。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也吹动了庭中草木,仿佛预示着一场新的波澜即将在这繁华帝都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