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隶跪在龙榻前的金砖上,背脊挺得如他当年任御史时弹劾权贵那般笔直。皇帝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更漏滴答,记录着这难熬的沉默。
良久,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久病之人的沙哑,却字字如冰锥:“严隶,你跟了朕多年。朕还记得,你初入御史台时,曾立誓要荡平天下不公,眼中揉不得沙子。” 皇帝微微撑起身,目光锐利地刺向他,“如今你官至刑部之首,可还对得起当年那份初心?”
“皇上息怒!”严隶以头触地,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始终是皇上的人,从未敢忘皇恩。”
“息怒?”皇帝冷笑一声,牵动了病体,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你站在哪一边,朕今日倒想看得真切。朕自己的儿子,朕知道。宣王隐忍多年,岂会因一个风尘女子,行此授人以柄的蠢事?更遑论杀害宗亲!但这局,做得真,做得狠。他既与那女子有染,便是自陷泥沼,给了你们做局的由头!”
“皇上明鉴,臣万万不敢……”
皇帝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疲惫地向后靠去,倚在明黄的软枕上,仿佛刚才那番话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合上眼,再开口时,语气竟带上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严隶,朕不要你表忠心。朕只问你,朕要你查出宣王在此案中‘无罪’,用你一人之命,换你全族平安。你,可愿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这不是商量,是裁决;不是请求,是命令。严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深深俯下身去,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再抬起时,脸上已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臣,”他吐出一个字,清晰无比,“遵旨。”
没有辩解,没有犹豫。他明白,皇上知道他在此局中是什么样的角色,皇上他本人也是从那时走过来,知道这条路都是血堆出来的。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承担所有罪责,终结这场可能动摇国本的风波。而他,这位以刚正闻名的刑部尚书,成了祭品的最佳人选。
“好。”皇帝闭上眼,不再看他,“去罢,把该来的人,都叫进来。”
严隶叩首,起身,退步离开。他的背影依旧挺直,但每一步,都踏在了自己命运的终局之上。殿门开合,带进一缕微光,旋即又被沉重的阴影吞噬。
皇上凝视着下方跪伏的众人——自己的儿子、股肱重臣、宗室至亲,目光最终落在那具覆着白布的尸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久安,”他唤着安王的表字,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你过来。”
安王膝行上前,肩头微微颤抖。
皇帝倾身,扶住他的手臂,这是一个超越君臣之礼的动作。“我们都半辈子了,天家虽不似寻常百姓,但父母爱子之心……天下皆同。”他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皇子与大臣,这句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朕已下旨,命大理寺与刑狱司会同严查此案。”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金石相击,“绝不会让康儿白白惨死!宣王是朕的儿子,朕了解他,但朕也绝不会包庇纵容!”
他略顿一顿,一字一句宣判:“即日起,将宣王圈禁宗人府,非诏不得出。待水落石出,若真是他所为……”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帝王的冰封千里,“他这一生,便在里面度过吧。”
他转而看向安王,语气缓了缓,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商议口吻:“弟弟,如此处置,你看……可行?”
安王伏在地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痕。他心中恨意滔天,这哪里是公正?这分明是弃车保帅,他儿子命就是命,我儿子的命就不是了!可他面上只能叩首,声音从齿缝里挤出:“臣……谨遵皇上谕旨。臣……先带康儿回去了。”说罢,他起身,抱起爱子的尸身,头也不回地踉跄离去,那背影里浸满了绝望与决绝的寒意。
皇上久久注视着安王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的阴影里。殿内死寂,他指节敲击床榻的轻响,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