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宣帝正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手握朱笔,似乎正专注于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
然而,当那熟悉的、极轻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时,他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笔,抬起了头。
看到那一抹清瘦挺拔的月白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宣帝那张平日里威严肃穆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真切的笑容,连带着眼底的疲惫似乎都驱散了几分。
“言之,你来了。”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带着一种不同于朝堂之上的温和。
许言之步履沉稳,行至御案前合适的位置,依礼躬身:“臣,参见陛下。”
“起身,坐吧。”宣帝挥了挥手,指向一旁早已备好的绣墩。
“谢陛下。”许言之依言落座,姿态端正,目光微垂,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恭谨。
宣帝看着他,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切入正题:
“今日找你来,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许言之的声音平静无波。
宣帝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御案:“这一来……千寂雪那丫头的事,朕也有所耳闻。”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不知你……后续打算如何处置?”
许言之眼帘未抬,声音沉稳:“陛下放心,此事因臣而起,臣定会处理妥当,不会让丞相为难,亦不会令皇上声誉受损。”
宣帝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他忽然从龙椅上站起身,绕过沉重的御案,朝着许言之走了过来。
许言之见状,立刻便要起身。
“坐着。”宣帝却已走到他身前,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许言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终是依言坐了回去。
宣帝就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般,直直地望进许言之低垂的眼眸深处,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伪装,看清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去触碰许言之脸颊上那道已经结痂、却依旧显眼的伤痕,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
许言之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了那即将落下的触碰。
宣帝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后,有些无奈地、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直起身,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个看似安全,却更显疏离的距离。
“这第二件事,”宣帝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关切,“朕听闻你受伤昏迷,心中……甚是担忧。只是不便亲自前往探视。”
“得知你醒了,便想亲眼看看,伤势……究竟如何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道伤痕上,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疼,“还疼吗?”
许言之依旧垂着眼眸,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他的声音恭敬而疏离:“劳陛下挂念,臣……已无大碍。”
宣帝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将所有情绪死死封存的模样,抿紧了唇线,眼底闪过一丝挫败与复杂。
静默一瞬,他转过身,背对着许言之,说出了第三件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
“第三件事,与大齐的和亲,已经定下了。”
“朕已下旨,册封王家女为嘉乐公主,所有具体事宜,皆交由丞相全权处理。”
“臣,知道了。”许言之的回答依旧简洁,听不出任何波澜。
宣帝猛地转回身,目光锐利地盯住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言之,”他唤他的名字,不再是君臣,更像是旧时,“你……怪朕,是不是?”
许言之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随即头垂得更低,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臣不敢。”
“只是不敢吗?”宣帝追问,目光如炬,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许言之沉默了下去,紧抿着唇,不再言语。
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宣帝感到一种无力。
宣帝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他良久,最终,像是妥协般,转身走回御案之后,重新坐回那张冰冷的龙椅。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和一丝不肯放弃的坚持:
“言之,朕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依然作数。”
“只要你愿意,朕可以……”
“陛下!”
许言之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他站起身,对着宣帝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臣身体忽感不适,恐御前失仪,恳请陛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说完,他甚至不等宣帝回应,便径直转身,步履有些急促地朝着殿外走去。
“言之!”
宣帝在他身后急切地唤了一声。
然而,许言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背影决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御书房门口那一片明亮的光影里。
御书房内,重归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宣帝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
良久,猛地抬手,狠狠抓住了御案上一张摊开的、写满墨迹的宣纸,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将那上好的纸张狠狠拧作一团,如同他此刻被紧紧揪住、无处安放的心绪。
许言之步履未停,径直出了御书房那沉重的殿门。
早已等得心焦的景枫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关切,压低声音急急问道:
“怎么样?皇兄他没骂你吧?有没有……有没有为难你?”
他上下打量着许言之,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端倪,却只看到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许言之脚步不停,只淡淡回了一句:“我还有事,先回府了。”
语气疏离,显然不欲多谈。
“哎!你等等!”
景枫跟在他身侧,不依不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皇兄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因为寂雪的事……”
许言之终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冷得让景枫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陛下为何要骂我?”他反问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脚下却更快了些。
景枫被他这态度噎得一时语塞,正想再追上去问个明白,身后却传来了小顺子小心翼翼的声音:
“王爷,皇上吩咐了,让您进去呢。”
景枫脚步一顿,看着许言之头也不回、迅速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瞅了瞅那御书房大门,只得悻悻然地撇了撇嘴,满脸都写着“不情愿”和“还没问清楚”,但还是转身,磨磨蹭蹭地朝着御书房走去。
宣帝已重新坐回龙椅,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沉郁。
方才被揉皱的宣纸已被他拂落在地,他单手撑着额角,指节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烦躁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景枫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只是那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消散的怨气:“臣弟参见皇兄。”
宣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怎么?朕让你进来,还委屈你了?摆这副脸色给谁看?”
景枫站直身体,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皇兄,您刚才……跟言之说什么了?他怎么……好像不太对劲?”
他到底还是担心许言之。
宣帝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扫向景枫:“朕与他说的,自然是国事、正事!”
“怎么,朕与臣子议事,还需要向你安王殿下禀报不成?”
“臣弟不是这个意思!”
景枫连忙辩解,但脸上担忧之色未减,“只是言之他……他身上伤还没好,心情也……皇兄您就别再给他太大压力了……”
“压力?”
宣帝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怒火,“朕给他压力?景枫!你只看到他受伤,看到他心情不好,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
“你可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镇平王府?!”
“朕若不管着他,约束他,由着他性子来,那才是真正害了他!”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御案:“还有你!”
“成日里就知道围着他转,插科打诨,惹是生非!”
“你但凡能把一半的心思用在正道上,替他分担些,朕又何至于……”
景枫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又是委屈又是不服,梗着脖子道:“皇兄!我怎么就没干正事了?”
“我怎么就惹是生非了?我……”
“够了!”
宣帝厉声打断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似乎不想再与他争辩,“朕懒得与你多说!”
“叫你进来,是告诉你,还有一个多月便是秋猎,秋猎之前,给朕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随意出府。
“更不许再去打扰许言之养伤!听见没有!朕这次没有再同你玩笑,朕会让暗卫去安王府盯着,倘若你敢无昭出府,朕扣你三年俸禄!”
这无疑是变相的禁足。
景枫瞪大了眼睛,还想争辩:“皇兄!我……”
“退下!”宣帝根本不给他机会,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景枫看着皇兄那不容置喙的脸色,知道兄长这次真的生气了,满腔的话堵在胸口,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重重的、带着愤懑和无奈的:
“臣弟……遵旨!”
他草草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开了御书房,那背影都透着浓浓的不甘和憋屈。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宣帝一人。
他靠在龙椅上,闭上眼,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处理不完的政务,揣摩不透的人心,乃至这血脉至亲的兄弟,似乎都在这重重宫阙之中,变得复杂而难以掌控。
而那个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人,却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窗外渐渐笼罩下来的暮色,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