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生,木生!”
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呼唤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住了我的耳朵。它明明近在咫尺,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幻感,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夏夜的风打着旋儿,卷起坟地周围的树叶,簌簌地掠过长满荒草的坟头。我的双腿忽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阵难以抵抗的发软,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紧接着,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世界猛地天旋地转,视野里只剩下疯狂旋转的夜色和模糊的坟茔轮廓。我甚至来不及伸手,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栽倒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奶奶坟前那块冰凉坚硬的石板上,剧痛伴随着黑暗瞬间吞噬了我。
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清冷的月光透过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在坟地间投下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影子。我艰难地撑起身子,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下意识地回过头——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不远处,就在那棵老槐树的阴影边缘,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洗得发白的蓝色斜襟上衣,膝盖上打着整齐补丁的褪色裤子,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是奶奶!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异样的苍白,几乎透明,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关切,正定定地看着我。
“奶奶!真的是你吗?奶奶!”
我哽咽着喊出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这些年压抑的思念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多少次在梦里,我追逐着这个身影,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惊醒,只剩下满室的冰冷和空虚。
“我好想你啊!奶奶!”
我几乎是嘶吼出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然而,奶奶对我的呼喊置若罔闻。她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两句话,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
“木生,木生,赶紧过来……”
“木生,木生,赶紧过来……”
任凭我如何哭喊、追问,她都不再吐露只言片语,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目光牢牢锁定着我,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焦灼和催促。巨大的恐慌和渴望驱使着我,我猛地朝她扑了过去,想要紧紧抱住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可是,我的手臂,竟然毫无阻碍地、直直地穿过了奶奶的身体!那里只有一片冰凉的、带着坟地特有湿寒气息的空气!
就在这惊骇欲绝的瞬间,一阵阴冷刺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老槐树浓密的枝叶疯狂摇摆,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是无数鬼魂在窃窃私语。强烈的眩晕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我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再次睁开沉重的眼皮,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一个透明的输液瓶挂在金属支架上,里面的液体正缓慢地、一滴一滴往下落。病房里静悄悄的,父母不在床边。我正疑惑着,一张巨大的、汗津津的胖脸突然毫无预兆地凑到眼前,几乎贴上了我的鼻尖!
“卧槽!”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手背上的输液针被猛地一扯,传来一阵刺痛。
“陈木生!你小子怎么躺这儿挺尸了?”
张胖子那张熟悉的大脸盘子上绽开一个没心没肺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黄牙。他身上还套着件半旧的迷彩服,肩膀和裤腿上沾着没拍干净的泥土草屑,风尘仆仆。
“妈的张胖子!你不是在西藏当兵吗?怎么跟个鬼似的突然冒出来了?”
我捂着被扯疼的手背,惊魂未定地骂道。
“早他妈退伍啦!你大学毕业都混几年了?老子在外面都换了仨饭碗了!”
张胖子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床边那张可怜的塑料椅子上,椅子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他探着身子,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说你这脑门怎么回事?嚯!肿得跟个大鹅蛋似的!二郎神看了都得喊你一声亲哥!”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摸到一个鼓胀、发烫的大包,一碰就疼得龇牙咧嘴。
“去你的!少贫!”
我没好气地推开他凑得更近的脸,
“赶紧的,扶我起来!检查完了没?完了咱们赶紧撤,喝酒去!”
“得嘞!就等你这句话!”
张胖子嘿嘿一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他力气大得惊人,我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回去。
“我知道城西新开了家烧烤摊,那烤羊枪羊炮,啧啧,绝了!包你吃了还想吃!”
两人晃晃悠悠地走到检查室门口等着拿报告。张胖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抱胸,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和狐疑。
“说真的,木生,”
他收起了嬉皮笑脸,压低了点声音,
“你这伤……到底咋弄的?看着邪性。”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不会真……撞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吧?我在部队那会儿,山里头的老营房,可听过不少邪乎事儿……”
“滚蛋!少在这儿咒我!”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却莫名地跳了一下,
“就是在坟地绊了一下,脸朝下磕石头上了。”
“大半夜的你一个人跑坟地去?”
张胖子眼睛瞪得溜圆,嗓门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卧槽!你小子想奶奶也不至于这么拼吧?玩命啊?”
他夸张地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嘭嘭”的闷响:
“下次要去,千万记得叫上胖爷我!就咱这身板,这身浩然正气,阳气足得跟个小太阳似的,什么魑魅魍魉见了都得绕道走八丈远!”
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也只能摇摇头:
“各项指标都正常,脑部ct也没看出问题。可能就是磕碰后的局部肿胀,再住几天院,观察观察。”
在我的再三坚持和保证下,医生才勉强给办了出院手续。
走在医院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张胖子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喂,你还没说到底怎么摔的呢?不会真是在梦里摔的吧?哈哈哈……”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然后又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
“对了,说正事。我这次退伍回来,工作还没着落呢,正愁得慌。要不……咱哥俩合计合计,合伙干点啥?我看开烧烤摊就不错,投入小,来钱快,我还能给你露一手烤串绝活……”
我望着走廊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张胖子热情洋溢的创业计划一个字也没钻进我的耳朵。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奶奶在坟地那苍白焦急的面容,还有她一遍遍固执的呼唤。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或许,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远非一次简单的摔跤磕碰那么简单。而张胖子这如同神兵天降般的突然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会不会也是某种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