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冬天,是四面的石壁完全的挡在了外面。涧外,北风卷着雪沫子,像发了疯的野牛群,咆哮着冲撞山岩,撞得粉身碎骨,留下满山遍野一片刺目的惨白和钻入骨髓的酷寒。涧内,却是另一重天地。自地底深处汩汩涌出的泉水,竟带着奇异的暖意,汇聚成那片不算广阔的湖泊,蒸腾起乳白色的水汽,袅袅娜娜,弥漫在鹰愁涧底部这片穹顶之下,把刺骨的寒意都融化了,空气湿润而微暖。
巨大的洞厅中央,那张新铺上熊皮的宽大石椅,在篝火的映照下泛着油润的暗光。熊首狰狞,空洞的眼窝仿佛还残留着暴戾与不甘,俯瞰着下方。另一张熊皮,则悬挂在更高处,锐金卫兄弟们居住的石崖洞窟入口旁,巨大的身形在摇曳的火光中投下晃动的阴影,像极了某种沉默的图腾。三只日渐壮硕的熊崽,毛茸茸的,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体型异常雄健的黑狼身后。这匹黑狼,是金葵亲手驯服的猛兽,浑身毛发如墨染,油亮光滑,带着一股子原始的凶悍。它迈步沉稳,三只熊崽便笨拙地模仿着那份沉稳;它偶尔停下扫视四周,熊崽们也立刻竖起耳朵,发出低低的呜噜声,一举一动,俨然是幼小的影子。
洞内随处可见狼皮、鹿皮、兔子皮、狐狸皮。它们被巧手的妇人鞣制过,缝制成简陋却厚实的坎肩、护腿、帽子,堆积在角落,散发着淡淡的硝石和动物本身的味道。这个冬天,冻饿的威胁似乎暂时远去了。
金葵的目光扫过这些过冬的保障,最终落在大厅前方那片较为平坦的空地上。那里,几十条汉子正挥汗如雨。没有甲胄的铿锵,没有利刃的寒光,只有沉重的喘息、肉体撞击的闷响、脚掌踏在石地上的摩擦声,以及间或爆出的低沉吼叫。
“起!”
金葵的吼声在洞厅里炸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虬结如老树根脉,汗水沿着深深的沟壑淌下。他双臂环抱着一块足有磨盘大小、形状极不规则的花岗岩石块,腰腹猛地一收,双腿筋肉瞬间贲张如铁,
“嗬!”
一声闷哼,那沉重的石头竟被他硬生生抱离了地面,仅仅维持了片刻,便轰然砸落,震得地面微微一颤,碎石屑簌簌飞溅。
这便是练兵。在缴获的西岐军那点可怜的战利品里,几柄豁了口的青铜短剑、几杆矛头都歪了的木矛,早已被金葵命人封存入库,作为应急的战略储备。甲胄更是奢望。金葵能依仗的,只有大商军旅中最古老、最残酷,却也最接近力量本源的训练法子——熬打筋骨,磨砺意志,锤炼最原始的搏杀技巧。
“都看见了吗?”
金葵喘息稍定,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依旧沉稳有力,目光如炬地扫过锐金卫和所有参与训练的汉子,
“沙场之上,刀剑会卷刃,甲胄会破裂!靠什么?就靠这身筋骨!靠这口气!靠你倒下去之前,还能不能咬下敌人一块肉!”
他指着地上那块巨石,
“扛起它!摔打它!把它当成西岐狗的脑袋!练到你们的手脚比这石头还硬,比狼牙还利!”
锐金卫的兄弟们率先响应,齐声低吼:
“是,大人!”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铁血的味道。他们本就是军中健者,在金葵的带领下更是练出了一股子狠劲。一个个轮流上前,或抱或扛,与沉重的石块较劲,汗水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立刻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其他山寨的汉子起初还有些畏难,但在金葵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和锐金卫们沉默而坚韧的示范下,也咬紧了牙关,加入了这近乎自虐的苦练。
“下盘!腰马合一!”
金葵穿梭在人群里,声音严厉如鞭子。一个汉子正奋力扛起一块较小的石头,双腿却微微打颤。金葵闪电般一脚踹在他膝弯外侧,力道恰到好处,那汉子闷哼一声,一个趔趄,却立刻死死稳住,额头青筋暴起,反而将石头抱得更紧,双腿如生根般扎住。
“对!就是这样!记住这痛!记住这力道!战场上,敌人砍过来的刀,比我这脚狠十倍!”
金葵的声音回荡着。
空地的另一边,则是另一番景象。两两捉对,模仿着金葵教导的简单却致命的搏杀技。锁喉、摔绊、肘击、膝撞。每一次碰撞都带着沉闷的肉响,每一次纠缠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低吼。没有花哨,只有最直接、最省力、最追求一击制敌或同归于尽的凶狠。汗水、尘土,偶尔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暖湿的空气里。
“手!扣死!发力要短!要脆!像狼咬断猎物的喉咙!”
金葵抓住一个正在练习锁技的汉子手腕,猛地一错一压,那汉子痛呼出声,手臂瞬间酸麻无力。
“感觉到了?生死就在这一下!软半分,死的就是你!”
训练如火如荼,大多数人咬牙硬挺,汗如雨下。然而,在靠近洞壁的角落,一名叫赵二的石匠,动作却明显拖沓敷衍。轮到他进行扛石训练时,他磨磨蹭蹭走到一块明显小一号的石块前,装模作样地蹲下,双臂环抱,龇牙咧嘴地用力,腰腹却松松垮垮,腿弯更是软得像面条,那石头几乎没离地就放下了。
“赵二!”
金葵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瞬间刺破了角落的懈怠。他停下脚步,目光如寒冰般扫过去。没等他再开口,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已经带着一股风冲了过去。那是王猛,山寨里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也是金葵指定的训练督管之一。
“赵二!你他娘的没骨头了?!”
王猛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赵二的后脖领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溜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三当家的话当放屁?还是觉得老子手里的鞭子是摆设?!”
说着,另一只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盘着的、浸过油的硬牛皮鞭。
赵二被当众揪住,脸皮涨得通红,在王猛铁钳般的手下挣扎着辩解:
“猛爷,猛爷息怒!我,我早上是真没吃饱,腿软。”
“放你娘的屁!”
王猛根本不听他解释,手腕一抖,
“啪!”
一声脆响,鞭子如同毒蛇般在空中炸开一道鞭花,虽然没有真正抽到赵二身上,但那凌厉的破空声和威慑力,吓得赵二魂飞魄散,周围的汉子也噤若寒蝉。
“三当家说了,练是为你们自己!想活命就给我往死里练!想当软脚虾给西岐狗送人头,老子现在就成全你!”
王猛豹眼环睁,声如炸雷,手中的鞭子高高扬起。
赵二看着那随时可能落下的鞭子,再看看金葵那冷峻如铁、没有丝毫通融余地的眼神,所有的狡辩都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恐惧和羞愤。他慌忙挣脱王猛的手,低着头,含糊地应道:
“是!是!猛爷!我练!我这就练!”
他几乎是扑到那块石头前,使出吃奶的力气,龇牙咧嘴、青筋暴跳地把它抱了起来,虽然依旧摇摇晃晃,但比刚才那副烂泥样强了太多。
金奎不再看他,但眼神中的冷意更甚。他转向众人,声音斩钉截铁:
“继续练!练到爬不起来为止!王猛,盯紧了!再有人懈怠,给我狠狠抽!”
训练间歇,金葵也没让大家闲着。他命人搬来大捆大捆柔韧的藤条和打磨得相对光滑的木棍。
“甲胄!”
金葵拿起一根藤条,在手中用力弯折了几下,韧而不折,
“军中,皮甲是基础,以犀兕之皮为贵,覆以漆,缀以青铜泡钉。再上者,有青铜札甲,以皮条缀连青铜甲片而成,护住胸腹要害。”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
“我们没有犀兕皮,没有青铜片。但我们有狼皮、熊皮、鹿皮,还有这些坚韧的老藤!”
他拿起一张鞣制好的厚实熊皮,抽出腰间缴获的那柄豁口青铜短剑,猛地刺去。“嗤啦”一声,剑尖艰难地穿透了坚韧的皮毛,却也被牢牢卡住。
“看到了吗?一层不够,我们就叠两层、三层!用生皮,鞣制后的韧劲更强!”
金葵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老藤,浸透温泉水,反复捶打,比生皮更韧!将它们一层层叠起来,用兽筋密密缝合,关键部位再缀以打磨过的坚硬骨片或薄石片!不求华丽,只求能挡住致命的一击!”
他蹲下身,拿起两根木棍和藤条,双手翻飞,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片刻间,一个简陋却结构分明的臂缚雏形便出现在他手中。藤条巧妙地缠绕、打结,将木棍固定在手臂外侧,既能格挡,又能作为打击的武器。
“先做护臂、护胫!保护住挥刀的手臂和冲锋的腿脚!胸背要害,用叠厚的皮子!记住,甲胄是第二层皮,是让你们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倚仗!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用心做!谁做的偷工减料,战场上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金葵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武器制作同样因陋就简。缴获的青铜器太少,早已被金葵严令封存入库,非战时不得轻动。大部分汉子用的,还是打磨锋利的石斧、绑着尖锐兽骨或燧石的长矛。金葵亲自示范,如何用温泉水浸泡硬木,使其更坚韧不易折;如何选择纹理致密的燧石,敲打出更锐利的边缘;如何将骨矛头更牢固地绑在矛杆上,减少脱落的可能。
“兵者,凶器也,性命所托!”
金葵拿起一柄刚绑好的骨矛,对着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木桩猛地刺去。
“噗!”
一声闷响,矛头深深扎入木桩寸许,矛杆纹丝不动。
“要的就是这股子稳!这股子狠!石斧劈砍,要借腰力,要像劈开仇敌的头颅!骨矛突刺,要肩臂合一,要像扎穿仇敌的心窝!”
鹰愁涧内,炉火熊熊,捶打声、打磨声、号子声、操练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生机与力量在暖泉的氤氲中勃发。金葵如同一块最坚硬的磨刀石,用最严苛的方式,打磨着这群亡命之徒,将他们身上原始的凶悍,一点点锤炼成可堪一用的力量。两次对阵西岐军的胜利,尤其是金葵在箭雨和阵战中展现出的勇猛与指挥若定,已经让他在这群桀骜不驯的山贼心中,树立了绝对的威信。他的命令,无人再敢阳奉阴违。
然而,金葵的心头,始终压着一块比训练场上的巨石更沉重的东西——兵甲。藤皮骨石的防护,终究是权宜之计;粗劣的石骨武器,面对西岐正规军的青铜戈矛,劣势太大。真正的依仗,必须着落在老石匠献出的那张矿脉图上。
这一日,练兵和制作暂歇。金葵抹了把汗,沉声道:
“老周,你和你们几个石匠,前面带路。锐金卫,出五人随行!其余人,继续操练!”
被点到名的老周,一个精瘦黝黑、满脸沟壑的老石匠,立刻从角落站起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默默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的皮卷,紧紧攥着。五名锐金卫精锐,无声地站到金葵身后,如同五柄藏在鞘中的利刃。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喧闹的洞厅,沿着一条狭窄潮湿、向下倾斜的天然甬道深入山腹。甬道越走越暗,越走越深,空气也变得更加阴冷潮湿,只有火把跳跃的光芒在嶙峋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滴水声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嗒、嗒、嗒,敲在人的心上。三只半大的熊崽似乎感知到什么,不安地低吼着,被黑狼低沉的呜咽声安抚住,留在洞口。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一个比主洞厅略小,却显得更加幽深空旷的巨大溶洞出现在眼前。洞顶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洞壁湿漉漉的,覆盖着一层滑腻的深色苔藓。
老周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处凹陷的岩壁,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三当家,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