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动作快!”
张魁的声音如同鞭子,在喧嚣的伐木场中穿梭,
“这根拖走!那边,枝子堆到指定地方,晒干了当引火!截好的木段,用藤条捆紧!往矿洞那边运!”
平台上热火朝天。号子声、斧凿声、树木倾倒的轰鸣声、汉子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原始而雄壮的生命交响。参天的巨木一棵接一棵地倒下,露出大片大片的天空。新鲜的木屑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咸腥,弥漫在空气中。截好的、散发着树脂清香的粗大木段被拖拽、肩扛,沿着开辟出的临时通道,源源不断地运向矿洞外的空地。很快,矿洞外那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粗壮的原木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被整齐地码放起来,越堆越高,形成一座座散发着生命力的、褐黄色的山丘。
木材的问题解决了,开矿的钥匙找到了,接下来,便是铸造这柄钥匙的核心——冶炼场的选址。
金葵忍着伤痛,在锐金卫的护卫下,亲自踏遍了鹰愁涧后山平台及附近所有可能的地方。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每一个角落,权衡着利弊。
“大人,这里如何?靠近熊洞,地方也够大。”
王猛指着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
金葵缓缓摇头:
“太显眼。鹰嘴涧虽隐蔽,但若有西岐斥候登高远眺,如此大的空地,烟火升腾,极易暴露。”
他深知西岐军制的严密,斥候的触角无孔不入。
“那,这边?背靠山崖,凹进去一块。”
韩勾指向平台边缘一处向内凹陷的岩壁下。
金葵走近仔细观察,又抬头望了望崖顶的走向,还是摇头:
“风向不对。冶炼炉烟尘极大,此地山势回旋,烟尘极易倒灌,不仅呛人,更可能引发山火,烧了我们自己的林子。”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熊洞后平台深处,紧贴着陡峭山体的一面。这里天然形成一个巨大的、向内凹进的三角形区域,三面都是高耸的岩壁,只有朝向山涧内部一个狭窄的入口。站在平台其他地方,甚至站在熊洞口向内张望,都很难发现这个被巨岩巧妙遮蔽的凹处。上方突出的岩檐更是天然的屏障。
“就是这里!”
金葵眼中精光一闪,
“隐蔽!三面环山,可挡视线,亦可聚风助燃!入口狭窄,易于控制!”
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相对坚实的土地。
“可是大人,”
石岳皱眉道,
“此地离水源太远了!引水是大问题!而且冶炼的脏水若是排下去,污染了水源和下游的林子,我们的鱼和猎物就完了!”
这是鹰愁涧生存的命脉。
“水,必须引!但不能污了活水!”
金葵斩钉截铁,
“取水口要选择靠近我们这里的地方,寻一处水流平缓处截流!挖渠引水至此!冶炼后的废水,需在下方低洼处挖掘深坑沉淀,待杂质沉降,上层的清水再引回下游河道!虽麻烦,但必须如此!”
方案既定,鹰愁涧再次开动!
这一次,是向大地开战,与流水争道。
在距离冶炼选择的地方约半里处,寻得一处水流稍缓的河湾。张魁率领几十条汉子,手持简陋的石铲、骨耜,甚至直接用边缘锋利的硬木棍,开始挖掘。他们要挖开河岸,筑起一道临时的土石坝,将一部分水流逼向即将开挖的引水渠方向。
“嘿哟!加把劲!”
张魁吼着号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河泥里,奋力挥动石铲。泥土远比树木难对付,石铲和骨耜的效率极低,往往挖掘许久,也只刨开浅浅一层。遇到河床下的卵石层,更是需要多人合力,用粗大的木杠撬动。汗水混着泥水,在汉子们身上流淌。临时筑起的土坝被水流不断冲刷,随时有溃决的危险,需要不断地加固,用砍伐来的小树干打桩,用藤条捆扎石块填充。
引水渠的挖掘同样艰难。沿着金葵事先划定的、尽可能平缓的路线,汉子们排成长龙,如同蚂蚁搬家。前面的人用石铲、骨耜掘土,后面的人用藤条编织的简陋箩筐将泥土运走。没有水平仪,全靠金葵用眼睛观察,用长木棍绑上兽皮兜子装上水,做成最原始的“水槽”来大致找平。渠线蜿蜒,遇到坚硬的岩层阻挡,只能绕道,工程量倍增。数日苦干,一条宽不过三尺、深仅及膝的土渠终于艰难地延伸到了冶炼场所在的三角凹地。当第一股温热的溪流,带着泥土的腥气,哗啦啦地注入凹地边缘新挖出的蓄水池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疲惫却欣喜的欢呼!
水源问题解决,冶炼场的雏形初现。紧接着,矿洞到冶炼场的运输通道,成了最大的拦路虎。
铜矿石沉重无比,单靠肩扛手提,效率低下且会严重拖垮人力。金葵立刻想到了铜绿山矿场那纵横交错的木轨道和矿车。然而,最大的障碍横亘在眼前——熊洞。
熊洞是连接主洞窟与后山平台的唯一天然通道。它并非笔直,内部怪石嶙峋,最狭窄处仅容两人勉强并行。这样的宽度,别说铺设并行的双轨,就是单轨矿车也难以顺畅通行。必须拓宽!
“烧!”
金葵的命令简洁而冷酷。火烧水激法,再次成为开路的利器。但这一次,是在狭窄的洞窟内施工,且必须极度隐蔽
“选无月之夜!子时动手!”
金葵制定了严苛的规矩,
“王猛!你带第一队,负责洞口警戒,绝不许任何无关人员靠近围观!张魁!你带第二队,负责搬运柴薪,只许用干燥的细枝枯藤,减少烟雾!石岳!你带第三队,携带水囊皮袋,在入口处等待,准备随时灭火!韩勾、卫甲,你们带人,持石斧石凿待命,火灭水激后,立刻清理松动碎石,扩大通道!记住,动作要快!动静要小!烟尘更要控制到最低!”
暗夜如墨,伸手不见五指。鹰愁涧主洞窟内一片死寂,只有守夜人偶尔的脚步声。而在熊洞深处,一场无声的战斗正在上演。
洞壁高处几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放置着冒着黑烟的松油火把,提供着施工需要的光源。人影在昏暗中如同鬼魅般移动。
张魁带着人,将一捆捆早已准备好的、极其干燥的细枝和枯藤,悄无声息地堆放在熊洞最狭窄处的岩壁下。石岳则隐在洞口的黑暗里,手中紧握着灌满温泉水、用兽皮塞紧口子的皮囊。
“点火!”
金葵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寂静的洞窟里却清晰可闻。
一点火星落下。
“蓬!”
干燥的引火物瞬间燃起橘黄色的火焰。火焰迅速蔓延,舔舐着堆叠的柴薪。张魁紧张地控制着火势,不断添加细柴,让火焰集中灼烧目标岩壁。浓烟不可避免地产生,但在狭窄的通道内,大部分被刻意引导向上方岩缝逸散,少部分则被石岳带人用湿兽皮小心地扇动驱散。洞内温度急剧升高,空气灼热,岩壁被火焰炙烤着,发出噼啪的微响,颜色由深黑逐渐转为暗红。
汗水顺着每个人的额头、脊背疯狂流淌,在微光下闪着光。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估摸着岩壁已被烧透,金葵猛地一挥手:
“灭火!”
早已准备好的湿兽皮、沙土,甚至人直接扑上去用身体拍打,迅速将剩余的火焰扑灭。
“水!”
石岳和手下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扑上前!拔掉皮囊塞子,将里面温热的泉水,集中、猛烈地泼向那烧得滚烫的岩壁!
“嗤——嗤啦啦——!!!”
刺耳的声音在封闭的洞窟内被放大到极致,如同万千毒蛇同时嘶鸣!比上次试验猛烈十倍的白汽如同爆炸般腾起,瞬间充满了狭窄的空间!灼热的水汽烫得人皮肤生疼!岩石在剧烈的热胀冷缩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嘣、咔嚓”的崩裂声!碎石如同冰雹般簌簌落下!
“上!”
韩勾和卫甲大吼一声,带着手持石斧、石凿和粗大木杠的汉子们冲进尚未完全散尽的水汽中。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冷气:原本坚硬的岩壁,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许多地方像松脆的糕饼一样崩裂开来!他们挥动工具,撬的撬,凿的凿,抬的抬,将松动的石块奋力搬开、运走。狭窄的通道,在火星、汗水、水汽和岩石崩裂的轰鸣中,被艰难地、一寸寸地拓宽!每一次成功的拓宽,都伴随着汉子们压抑的低吼和眼中闪亮的希望。
如此往复,夜复一夜。每一个无月的暗夜,都成了鹰愁涧开凿生命通道的战场。当最后一处狭窄瓶颈被彻底打开,形成一条足以容纳两辆矿车并行、相对平整的通道时,汉子们望着被火与水反复洗礼、变得面目全非却畅通无阻的熊洞通道,累得几乎瘫倒在地,但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通道既通,剩下的便是铺设轨道和打造矿车。
轨道,是运输的血管。金葵的要求极高。选料是第一步。王猛带着人深入森林,专门寻找那些木质极其坚硬、纹理细密如铁的老柞木、老青冈木。伐倒后,截取笔直粗壮的树干,再用石斧、石锛费力地削去树皮,将表面尽可能修整平整。然后,用石凿和石锤,在木轨朝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开凿出浅浅的、能容纳矿车轮子滚动的凹槽。每一根木轨都沉重无比,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搬运到位。
铺设更是精细活。在熊洞通道和通往冶炼场的路上,需要先大致平整地面,清除浮土碎石。然后用最原始的方法找平——金葵指挥人用长长的藤条拉出直线,在关键位置挖小坑注水作为参照点。木轨一根根被抬上来,按照金葵的指挥小心翼翼地摆放,用粗大的木楔打入地面固定。双轨并行,轨距必须尽可能保持一致,否则矿车极易脱轨。全靠眼力和经验,反复调整。铺设的汉子们汗流浃背,如同在雕琢一件巨大的艺术品。
矿车,是流动的血脉。冶炼场尚未开炉,没有青铜铸件,一切都只能用木头和现有的材料解决。
“就地取材!用最硬的木料!”
金葵在伐木堆旁,忍着伤痛亲自设计。他蹲在地上,用炭条在平整的石板上画着草图:一个长方形的厚实木框作为底盘,四角安装木轮。木轮是核心难点。金葵的设计是直接在厚实的底盘四角下方,各挖一个深圆孔,将预先削制好的、坚硬木料做成的短粗圆柱垂直嵌入其中。轮子则用整块厚重的圆木盘凿刻而成,中心开孔,直接套在凸出的轮轴上转动。为了增加轮子的耐磨性,轮缘用坚韧的兽皮紧紧包裹,用兽筋密密缝合固定。
“卫甲!你带人专攻轮子!选纹理最密的老木心!轮缘包皮要厚实,缝合要紧!”
金葵指点着,
“韩勾!你负责底盘和车斗!榫卯结构要严丝合缝!关键受力点,用兽皮条缠绕加固!”
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充满了锯、凿、斧、锤的交响。木屑纷飞,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的气息。卫甲带着人小心翼翼地凿刻着巨大的木轮,汗珠滴落在旋转的木料上。韩勾则指挥着人,将处理好的厚木板用榫卯结构拼接成车斗框架,再用藤条和兽皮条反复捆扎加固关键节点。没有铜钉,所有连接都依靠榫卯和皮绳的韧性。一辆辆结构粗犷、沉重但结实的原始矿车,在汉子们布满老茧的手中逐渐成型。它们看起来笨拙无比,轮子转动时发出沉闷的吱嘎声,裹着兽皮的轮缘在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辙印,但这就是鹰愁涧通向青铜时代的“战车”!
当第一辆满载着石头的试用矿车,在十多名汉子前拉后推的奋力吆喝声中,沉重地碾过新铺的木质轨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平稳地穿过被火与汗拓宽的熊洞通道,最终抵达三角凹地冶炼场时,整个鹰愁涧都沸腾了!
金葵站在冶炼场的高处,看着脚下如火如荼的伐木场、蜿蜒的引水渠、被驯服的熊洞通道、延伸的木轨、以及那满载着石块儿、吱呀作响驶来的原始矿车,胸中豪气翻涌。肋骨的疼痛依旧清晰,但比起眼前这幅用汗水、智慧和坚韧意志绘就的壮阔图景,那点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