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水奔流,凝固成器。当最后一批陶范在夜色中褪去暗红,显露出青铜冷硬的轮廓,鹰愁涧的狂欢余烬尚未散尽,金葵冰冷的声音已在晨雾中响起:
“王猛,带人,开范!”
狂热褪去,留下的是更沉重的现实。堆积如山的陶范如同巨兽产下的卵,密密麻麻铺满了冶炼场旁清理出的空地。王猛带着一队锐金卫,手持沉重的石锤和硬木楔子,走向第一批冷却的箭镞陶范。这些合范由两片烧制的陶土扣合而成,形如张开的蚌壳,内里密布着数十个细小的倒圆锥型腔,那是箭镞的雏形。
“轻点!给老子轻点敲!”
王猛低吼着,自己却率先抡起石锤,精准地砸在合范边缘预留的楔口上。
“咚!咔嚓!”
陶土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他小心翼翼地插入硬木楔子,再用石锤轻敲楔尾。
“啪嗒…啪嗒…”
细微的碎裂声持续响起。终于,“哗啦”一声,陶范彻底分成两半!数十枚带着粗糙范线、表面沾满细小砂粒和灰烬的青铜箭镞,连同内部细小的泥芯,杂乱地散落在泥地上。它们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青灰色,边缘毛糙,尖端模糊,尾部还带着铸造时预留的、用于插入箭杆的细长“铤”。
“娘的,这玩意儿扎人能死人?”
一个山寨的弟兄捡起一枚,入手冰凉粗糙,毫无锋锐之感。
“急什么!”
赵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带着卫甲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走过来,
“这才刚脱了胎衣!后面有的忙!”
他指着旁边早已挖好的几个浅土坑,里面注满了浑浊的泥浆水。
“卫甲,带人,把这些‘毛坯’连泥带砂,全扔进水坑里泡着!泡软了泥芯,才好刷洗!”
卫甲立刻招呼人手,用木锨将散落的箭镞连同泥土砂砾一起铲起,倒入泥浆池中。浑浊的水面泛起大团气泡。另一边,韩勾带着石岳和几个石匠,正对着几件斧锛的陶范如法炮制。斧锛范更大更厚,敲开的动静也大得多。沉重的青铜斧坯带着粗大的范线和浇冒口残余被取出,分量十足,但也同样粗糙不堪。
脱范,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清理,才是磨人性子的水磨功夫。
几口巨大的陶缸盛满了清水,旁边堆放着粗糙的草刷、细密的从业主身上拔毛做的鬃毛刷、以及打磨用的细砂岩块。负责清理的妇人和半大孩子们围坐在水缸旁。
周福的婆娘周婶是此中老手。她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从泥浆池中捞出一把沾满黑泥的箭镞,丢进清水缸里。刺骨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哆嗦,却毫不停顿。她拿起一把坚韧的草刷,对着箭镞表面、缝隙,尤其是带着泥芯的铤部,用力地刷洗起来。草茎刮擦着粗糙的青铜表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黑泥、砂粒、残留的细小陶土颗粒纷纷脱落,水很快变得浑浊。刷洗一遍,再换一缸清水,用更细软的鬃毛刷仔细清理缝隙。最后,用一块吸水的粗麻布擦干。
清理过的箭镞露出了青铜的本色——一种沉静的、带着幽幽冷光的青绿。但两片陶范结合处留下的凸起脊线依旧清晰如蜈蚣般盘踞在镞身两侧,尖端圆钝,毫无锋芒,铤部也布满铸造时的毛刺。
“轮到俺们了!”
石岳招呼着几个专门负责打磨开刃的石匠,每人面前放着一块平整、颗粒均匀的细砂岩板,旁边备着水罐。
石匠老李拿起一枚清理过的箭镞,用手指肚仔细感受着范线的凸起,然后将其按在湿润的砂岩板上。他手腕沉稳地发力,沿着镞身的脊线方向,来回推磨。
“嗤…嗤…”
细微而持续的摩擦声响起。青灰色的石粉混合着水,在箭镞表面形成泥浆。范线在持续不断的打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矮、变平。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力道的精准控制,磨得轻了,范线去不干净;磨得重了,又可能损伤镞体甚至改变其平衡。镞尖的打磨更是精细活,要用砂岩板的边缘小心地蹭出锐利的锋芒。铤部的毛刺同样需要仔细磨平,否则插入箭杆时会撑裂木材。
一枚小小的箭镞,从清理到初步打磨完成,往往需要一炷香以上的时间。汗水顺着老李的额角滑落,滴在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枯燥、重复、需要全神贯注。很快,负责打磨的汉子们手臂就开始酸痛,指尖也被粗糙的青铜边缘磨得发红。
另一边,韩勾负责的斧锛粗坯打磨更为费力。沉重的斧头需要固定在木架子上,石匠们双手握持着更大的砂岩块,用力地来回摩擦斧身,去除范线和浇冒口残余。斧刃的开锋更是体力活,需要反复调整角度,在粗砂岩上磨出初步的斜面。
“金大人,”
赵吉拿着一枚打磨好的箭镞和一柄初步开锋的青铜短斧走到金葵面前,眉头紧锁,
“这样一枚箭镞,清理打磨要小半个时辰,一个熟手一天也磨不出五十枚。斧头更慢。这速度,太慢了!人手根本不够!”
金葵接过箭镞和短斧。箭镞入手冰凉,范线已基本磨平,表面略显粗糙,但棱角分明,铤部光滑。短斧则沉甸甸的,斧刃处磨出了青灰色的斜面,虽未开锋见血,但已显露出凶器的雏形。他掂量着,目光扫过那些埋头苦干、汗流浃背的身影,又看向堆积如山的待处理粗坯。
“不能这样散着干。”
金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
“流水打磨!像水渠引水,分段负责!”
他立刻召集韩勾、石岳、赵吉、卫甲等骨干。
“卫甲!”
金葵指向清理区,
“你带原炭窑组人手和所有妇人、半大孩子,专司清理!泥浆浸泡、清水刷洗、擦干!只做这三步,不做其他!清理好的毛坯,按箭镞、矛镞、斧锛、工具配件分开堆放!”
卫甲精神一振:
“明白!保证刷得干干净净!”
“石岳!”
金葵转向打磨区,
“你带石匠组和挑选出的锐金卫,专司打磨!也分四组:箭镞组、矛镞组、斧锛组、其他组!每组只磨自己负责的器物,反复打磨,熟能生巧!打磨好的半成品,分门别类堆放!”
石岳用力点头:
“大人放心,磨刀不误砍柴工!俺们组保证磨得又快又光!”
“韩勾!”
金葵看向技术核心,
“你带几个最细心的老匠人,负责最终开刃、精修和质检!箭镞要看铤直不直、镞尖是否居中锋利、两边刃是否对称!斧锛要看刃线是否平直、斧身有无暗裂!不合格的,打回重磨!合格的,统一交给赵吉入库!”
韩勾肃然抱拳:
“属下领命!定不让一件残次品入库!”
“赵吉!”
金葵最后看向这位统筹大将,
“你总管全局,协调物料流转,监督各段进度!清理好的毛坯及时送到打磨区,打磨好的半成品及时送到精修区,合格品立刻登记入库!哪一段淤塞了,立刻疏通!另外,在精修区旁设立废料堆,打回重磨和确认报废的器物,集中堆放,日后回炉!”
“喏!”
赵吉眼中精光闪动,金葵清晰的条理让他瞬间找到了方向,
“大人此法甚妙!如同行军布阵,各司其职,环环相扣!属下这就去安排!”
命令如山,整个鹰愁涧的“兵工厂”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卫甲那边人最多,场面也最“热闹”。泥浆池水花四溅,妇人们挽着袖子,奋力刷洗,孩子们穿梭着运送毛坯、倾倒脏水、更换清水。抱怨声、说笑声、工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二丫!水脏了,快换一缸!”
“哎!来啦!”
“周婶,您看这个刷干净没?这缝里还有黑点…”
“再使点劲!用鬃毛刷怼着缝刷!”
清理过的毛坯被迅速分类,堆放在不同的草席上。负责转运的汉子推着简陋的木轮板车,此时已用青铜加固了关键轴承,不停地将各类毛坯运送到打磨区。
打磨区则是一片低沉的“嗤嗤”声组成的海洋。箭镞组的汉子们坐在矮凳上,面前放着湿漉漉的细砂岩板,一手捏着箭镞铤部或镞身,一手稳定地来回推磨。动作渐渐变得统一而富有节奏。矛镞组类似,但矛镞更大,需要双手配合。斧锛组最为辛苦,沉重的斧头需要固定,汉子们双手握着大块砂岩,弓着腰,全身发力地打磨斧身、修整刃面,汗水很快浸透后背。石岳穿梭其间,不时指点:
“狗子,手腕放平!别磨偏了刃口!”
“老李,这个范线还有点凸,再磨十下!”
精修区相对安静。韩勾带着几个眼神锐利、手指灵巧的老匠人,如同最苛刻的考官。他们面前摆放着小块的、质地更细腻的磨石,还有用兽皮包裹木柄的简易“锉刀”。他们拿起打磨好的半成品,对着光线仔细检查。
一个老匠人拿起一枚箭镞,用拇指肚轻轻刮过镞尖,又捏着铤部在平滑的石板上轻轻滚动。
“这个,铤有点弯,镞尖偏左一分,打回去重校!”
他面无表情地将箭镞丢进旁边的藤筐——那是“回炉重磨区”。
他又拿起一枚,仔细端详刃口,用油石极其精细地蹭了几下,然后放在一个小巧的木制平衡架上,用细绳悬挂。箭镞微微晃动,最终静止时,镞尖并非完美垂直向下。
“平衡不佳!打回!磨右边刃,分量稍重了!”
只有那些通过了目测、手感、平衡测试的箭镞,他才会用细油石最后精研镞尖和两侧刃口,使其在幽光下闪烁出一点寒芒,然后放入代表“合格”的另一个藤筐。
斧锛的精修更注重刃口的平直度和锋利度。韩勾亲自操刀,用油石细细研磨斧刃,直到刃口形成一条笔直、极细的青灰色细线。他用手指的侧面,避开锋刃,感受其平滑度,最后拿起一根干燥的细草茎,轻轻搭在刃口上,草茎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他这才点点头,将斧头放入合格品堆。
赵吉如同最精密的枢纽,协调着整个流程。他拿着用木牍片临时制作的“账本”,用烧黑的树枝做笔,,记录着各环节的产出和流转数量。他大声吆喝着:
“箭镞毛坯积压了!打磨组加两个人手!”
“斧锛半成品快断供了,清理组优先供应斧锛毛坯!”
“合格箭镞满一筐了,入库!”
效率的提升立竿见影。原本散乱无序的场面变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运转。废品率和返工率在韩勾苛刻的质检下被强行压低,合格品的产出速度显着加快。
当第一批闪着幽冷青光的合格青铜箭镞、矛镞和斧头堆放在金葵和温良面前时,温良兴奋地搓着大手:
“好!真好!看着就带劲!三弟,啥时候让兄弟们开开荤?”
“大当家莫急。”
金葵拿起一枚箭镞,掂量着,
“器成,尚需装柄配杆,方能成杀器。我们一步一步来。”
箭杆的制造相对简单,却也需要标准。山寨里储存了不少笔直、坚韧的硬木杆,如柘木、桑木等,截取三尺左右长度。关键在箭尾的搭弦的凹槽和箭镞的安装。
张魁被调来负责箭杆制造。他在靠近熊洞的空地上设了工棚。几个匠人用石刀和青铜小锛将木杆一端削出浅浅的括槽,另一端则用燧石钻头小心地钻孔,深度和直径正好能紧密插入箭镞的铤部。钻孔是个细致活,钻偏了或钻大了,箭镞就装不牢。
“熊大!过来!”
张魁招呼着那只最壮硕的熊崽。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三只熊崽对张魁的指令已形成条件反射。熊大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张魁将一根钻好孔的木杆末端涂上熬制的鱼鳔胶,然后拿起一枚箭镞,将铤部插入孔中,最后把木杆塞到熊大粗壮的前爪里。
“抱紧!别动!”
张魁拍拍熊大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