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小王庄的废墟,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空气,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秃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无形的杀气,发出几声不安的嘶鸣,扑扇着巨大的翅膀,盘旋得更高了些。
马善没有动。他依旧站在那截断墙边,目光却没有投向警戒的同伴,而是死死盯着地上那几个清晰的马蹄印,以及它们延伸出去的方向——西北。那是通往鹰愁涧后山更深处、更为荒僻险峻之地的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寒光如冰针般急速闪烁、碰撞。
片刻的死寂后,他缓缓抬起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高度戒备的同伴耳中:
“王猛,带卫甲、赵吉,立刻沿蹄印追踪,探明方向、距离、人数!记住,只看不动,绝不可暴露行踪!石岳,带其余人,立刻搜索整个废墟,特别是枯井周围,看他们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动作要快,痕迹要抹平!此地不可久留!”
命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犹豫。王猛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没有丝毫废话,对卫甲、赵吉一招手,三人如同三道贴着地面疾掠的影子,沿着泥地上清晰的蹄印,悄无声息地没入废墟深处,朝着西北方向追踪而去。
石岳则立刻带着剩下的五名汉子,如同经验丰富的猎犬,迅速扑向那片最可疑的区域——枯井周围。他们手脚麻利地翻动着被雨水浸透的灰烬和瓦砾,目光锐利地搜寻着任何不属于这片废墟的异物。
马善自己则慢慢走到那口塌陷了大半的枯井边。井口依旧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腐臭味。他蹲下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地扫过井口边缘被踩踏过的泥土、井壁上被剐蹭掉的新鲜苔痕,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井沿一块松动的焦木,那里,似乎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被重物按压过的凹痕。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只有秃鹫不祥的鸣叫和远处山风穿过废墟断壁时发出的呜咽声。
大约一炷香后,王猛三人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潜了回来。王猛脸色铁青,语速极快:
“二当家,蹄印沿着西北野径深入了约七八里,进入‘鬼见愁’峡谷口就消失了。那地方乱石嶙峋,很难再追踪。但看蹄印的密度和走向,至少三骑重甲!他们消失的方向,是朝着鹰愁涧后山最荒僻的‘老熊沟’一带!”
几乎同时,石岳也疾步返回,他摊开粗大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几枚黄澄澄的铜钱,样式与断墙下发现的一模一样,边缘同样带着烧灼的痕迹。
“二当家,枯井周围翻动得最厉害!灰烬被扒开了好几处,井口的焦木被挪动过!除了这些散落的铜钱,没发现别的。他们像是在,找东西!”
“找东西?”
石岳身边一个叫张奎的锐金卫老兵忍不住低声质疑,
“这破地方都烧成灰了,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得西岐的重甲斥候回头来找?金子?粮食?早他娘烧光了!”
马善的目光从王猛铁青的脸上,移到石岳掌心的铜钱,最后落回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枯井。深潭般的眼底,冰层碎裂,露出底下急速旋转的漩涡。他缓缓站起身,头巾包裹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
“他们不是在找金子粮食。”
马善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锥刺破死寂的空气,
“他们是在‘确认’。”
“确认?”
王猛眉头紧锁,眼中怒火翻腾,
“确认什么?确认人都死绝了?”
“恐怕不止。”
马善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是“鬼见愁”峡谷和老熊沟的方向,
“三天前,我们带走了那个孩子。这些蹄印,是昨天留下的。时间,太巧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他们折返,很可能是察觉了有人动过这口井!他们回来,是要确认井里的‘东西’还在不在!或者,是否有人动过!”
这个推断如同惊雷,在众人心头炸响!赵吉脸色瞬间煞白:
“他们,他们知道井里有个孩子?他们回来是,是来灭口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西岐军对这片区域的掌控远超他们的想象!那口枯井下的秘密,竟一直处于对方的监视之下?那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孩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
“二当家,那,那我们……”
石岳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
马善的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那片被翻动过的枯井区域。他眼中那冰冷的漩涡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们既然来了,又带着疑惑走了。”
马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那就让他们,再回来一次!”
“再回来一次?”
王猛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二当家的意思是……?”
“布饵。”
马善吐出两个字,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
“既然他们想知道井里发生了什么,那我们就‘告诉’他们!”
他指向枯井周围被翻动过的灰烬和焦木:
“石岳,张魁,把这里恢复原样!但,要留下‘破绽’!井口那块被挪开的焦木,不要完全复位,让它看起来像是被人仓促搬动过又没处理好!旁边的灰烬,扒开一小块,露出下面一点没烧透的破布或者别的什么生活痕迹!要做得自然,像是,有人来过,匆忙找过东西,又慌不择路地离开了!”
石岳和张奎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马善的意图,重重点头:
“明白!”
“王猛,”
马善转向王猛,
“你带卫甲,立刻去西北方向,鬼见愁峡谷口附近。找一处视野开阔、又能看到小王庄方向的高地,隐蔽起来,日夜轮值监视!一旦发现西岐游骑再次折返,立刻用山雀哨声传讯!记住,只盯不战!”
“是!”
王猛沉声应诺,眼中燃烧着猎杀前的兴奋。
“赵吉,”
马善最后看向脸色还有些发白的赵吉,
“你跟我走。我们需要一个,足够显眼,又足够‘合理’的诱饵。”
“诱饵?”
赵吉茫然。
马善没有解释,只是从腰间的皮囊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用厚油纸包裹的小包。他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半捧金灿灿的、带着饱满麦香的麦粒!
“这!”
赵吉瞪大了眼睛。山寨粮食紧缺,这点麦粒,足够一个壮汉饱餐一顿了!
马善没有理会赵吉的惊讶,他走到枯井旁,目光在周围逡巡片刻,最终选定了一块靠近井口、相对干燥、没有被黑泥完全覆盖的焦土地面。他蹲下身,极其小心地将手中金黄的麦粒,洒落在那块焦黑的土地上!
金黄的麦粒,落在死寂的焦黑之上,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火星,刺眼得近乎诡异!与周围地狱般的景象形成了绝望与生机、毁灭与希望的极致对比!
“二当家!这,这太险了!”
石岳处理完井口的“破绽”,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低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西岐狗的鼻子比狼还灵!这么明显的痕迹,他们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故意留下的!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这里有陷阱吗?”
马善将最后几粒麦子撒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播撒希望的种子。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灰,目光平静地看向石岳,又扫过同样面露疑虑的同伴。
“险棋,才有活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醒,
“他们既然心存疑虑,就一定会再探。若我们抹得干干净净,他们反而会疑神疑鬼,在附近反复搜索,甚至扩大范围,我们的行踪暴露的风险更大。不如,给他们一个‘答案’。”
他指着地上那几粒金黄的麦粒,
“让他们以为,是某个侥幸逃生的流民,饿极了,偷偷溜回故地,在废墟里翻找可能残留的食物。慌乱中留下了这点麦粒,又因为害怕西岐人,仓皇逃向了,鹰愁涧的方向!”
他的目光投向东南方,那是鹰愁涧后山的方向,也是他们来时刻意绕行、留下隐蔽痕迹的区域。
“他们看到了‘答案’,才会放下疑虑,才会,循着我们希望他们走的路,追过去!”
马善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而这条路,我们选好了!”
石岳张了张嘴,看着地上那几粒在焦黑中无比刺眼的金黄麦粒,又看看马善那双沉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最终把质疑咽了回去,重重点头:
“明白了!二当家!”
“立刻行动!清除我们留下的所有痕迹!重点抹掉离开时指向东南后山的脚印,做出向鹰愁涧主寨方向逃窜的假象!石岳,你带两人留下,远远监视小王庄动静,若有西岐人靠近,立刻发信号!其余人,跟我走!我们去‘鬼见愁’,给西岐的贵客,备好‘接风宴’!”
马善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随着命令下达,这支小小的队伍如同精密的机括,瞬间高速运转起来。王猛带着卫甲,如同两道融入山林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朝着西北鬼见愁峡谷方向疾掠而去。石岳和两名最擅长隐匿的锐金卫老兵,则迅速在废墟外围寻找到几处视野极佳又利于隐蔽的制高点,伏下身形,与焦土融为一体。
马善则带着赵吉、张魁和其余三人,开始细致地清理现场。他们用树枝小心地拂平自己留下的脚印,尤其是向东南后山方向撤退的痕迹,被彻底抹除。同时,又在通往鹰愁涧主寨方向的山径入口附近,刻意留下几处相对清晰的、仓促凌乱的脚印,并将一块从包袱里取出的、沾着点泥土的破布片,挂在显眼的荆棘丛上。
做完这一切,马善最后看了一眼枯井边那几粒刺眼的金黄麦粒,眼神冰冷如铁。
“走!”
他低喝一声,带着赵吉等人,迅速离开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焦土,身影没入东南方向后山的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小王庄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那几粒金黄的麦粒,在焦黑的土地上,无声地散发着诱人而致命的讯号,等待着贪婪的猎手自投罗网。
鬼见愁峡谷,名不虚传。
两壁是近乎垂直的、被岁月和风雨剥蚀得千疮百孔的灰黑色巨岩,狰狞地挤压着狭窄的天空。谷底乱石密布,大如磨盘,小如人头,被山洪冲刷得棱角分明,湿滑无比。一条浑浊的溪流在乱石间呜咽着穿行,散发出苔藓和水腥的阴冷气息。峡谷中段,地势陡然收紧,形成一道仅容两骑勉强并行的咽喉要道。上方,几块巨大的悬石如同摇摇欲坠的獠牙,犬牙交错地卡在岩壁之间,投下浓重而压抑的阴影。此处,便是王猛追踪西岐重甲游骑蹄印消失的地方。
此刻,在这峡谷咽喉上方一处极险峻的岩缝之中,王猛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岩壁,一动不动。他口中叼着一枚用薄木片削成的、形似山雀的小巧哨子。卫甲则伏在他下方另一块凸起的岩石后方,手中紧握着一把已经上弦的强弩,弩矢冰冷的锋镝对准了峡谷入口的方向。两人如同融入了岩石的阴影,气息收敛到了极致。
时间在峡谷死寂的呜咽声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日头渐渐西斜,将峡谷上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谷底则提前陷入昏暗。
突然!
“啾啾……啾啾啾……”
几声短促而清脆的鸟鸣,从峡谷入口方向远远传来!那是石岳发出的信号!如同死水投入巨石,王猛和卫甲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