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爷枯槁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神空洞而深邃,仿佛灵魂依旧沉浸在三千年前那个意识交融的震撼瞬间。
“我的经历,我的遭遇,我舔舐太子之血后的蜕变、岐山下的迷茫、古树下的通感、太乙山的搏杀、密林中的逃亡、土坡下的惊魂,所有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汹涌澎湃地冲进了金葵的视野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被剥光了皮毛,赤条条地暴露在烈日之下,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脆弱、所有的执着,都无所遁形!”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战栗:
“震惊、疑惑、难以置信,我能感觉到他意识海洋中掀起的滔天巨浪!但很快,一股强大得令人窒息的好奇心与探究欲,如同无形的巨手,反过来试图攫取我的思想源头!”
“我不甘心!他看到了我的全部,我也要看看他!看看这个带走太子头颅、铸造青铜巨门、赋予我使命的高大男人,究竟是谁?他的过往是什么?他为何要如此做?”
“我尝试性地,小心翼翼地,将我的意识触角,探向他那浩瀚如渊的记忆深处……”
“轰!”
“一股难以想象的威压!如同万仞高山当头压下!又似浩瀚深海瞬间淹没!沉重、古老、带着铁与血的气息、刻骨的忠诚与深沉的悲愤!这股威压几乎要将我渺小的意识碾碎!让我‘喘不过气来’,灵魂都在哀鸣!那是属于一个历经沧桑、肩负重担、意志如钢铁般坚韧的灵魂所自然散发的精神壁垒!”
黄三爷的描述充满了敬畏:
“我的意识触角瞬间被弹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差距太大了!在他面前,我就像初生的幼崽面对洪荒巨兽。”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被那股威压彻底压垮时,它缓和了下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奇,
“如同退潮的海水,那股沉重无匹的压力渐渐减弱,并非消失,而是,收敛了锋芒?或者,是一种默许?”
“我感觉到了,一种审视?一种评估?甚至,一丝微不可查的共鸣?源自太子之血的那缕金线,似乎在他浩瀚的记忆之海中,微微发烫,发出呼唤。”
“抓住这瞬间的松动!我凝聚起全部的精神,不再强行突破,而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敬畏,再次尝试接触”
“这一次,没有阻碍。我的意识慢慢地、缓缓地沉入了金葵那波澜壮阔、充满铁血与忠诚的记忆长河之中。”
“无数的画面、声音、情感碎片如同激流般冲刷而过!军营的号角、铁匠铺的锤声、鹿台工地的喧嚣、百姓的哀嚎、忠臣的怒吼,混乱而庞杂!”
“我努力地想要抓住一些清晰的片段。”
“忽然!所有的混乱骤然停止!画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撕裂、重组、定格!”
黄三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身临其境的震撼:
“黑暗褪去,不,是刺眼的晨光取代了密林的幽暗!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昂贵香料、青铜器冷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神不宁的甜腻妖气的味道,充斥了我的‘感官’!”
“我‘站’在,不,是金葵的记忆‘站’在,一座宏伟到难以想象的殿堂之中!”
“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柱身上缠绕着狰狞的夔龙纹饰,在从高大殿门透进来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地面铺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巨石,倒映着模糊的人影。”
“而在大殿的最深处,那高高在上的,是王座!”
“王座整体由青铜铸造,厚重无比,形制为宽大的“几”字形,靠背高耸,两侧扶手雕琢成盘踞的猛兽头颅,兽目镶嵌着幽绿的宝石。王座表面布满了繁复的饕餮纹、云雷纹,透着一股狞厉、威严、不容侵犯的森然之气。王座下方是数层由洁白玉石砌成的基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正是帝辛!商纣王!”
“他身材极其高大魁梧,即使坐着也如一座铁塔。他身着玄色为底、以金线绣满日月星辰及夔龙纹样的宽大衮服,腰束间镶嵌着玉石的皮革大带。面容刚毅甚至带着粗犷的英武,浓眉如墨,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坚硬,但此刻那双原本锐利如鹰的眼睛,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鸷、疲惫和一种被过度享乐掏空后的浑浊。他单手随意地搭在猛兽扶手上,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另一只手则撑着头颅,显得有些不耐烦。”
“紧挨着王座,略低的位置,设有一张同样精美华丽、铺着柔软兽皮的坐榻。”
“上面斜倚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
“此女子肌肤胜雪,欺霜赛玉,在玄色大殿的映衬下更显夺目。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顾盼之间流转着勾魂摄魄的媚意,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非人的冰冷。琼鼻樱唇,精致得如同玉雕。她穿着一身艳丽如火的正红色深衣,衣料轻薄如云霞,以金线绣着九尾狐的暗纹,行动间流光溢彩,隐约可见曼妙身姿。乌黑如瀑的长发梳成高耸的凌云髻,斜插着数支镶嵌着血红宝石的金步摇,随着她慵懒的姿态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如同蛊惑人心的响声。她的存在,就像一团燃烧在冰冷殿堂中的妖异之火,美丽得令人窒息,也危险得令人胆寒。”
“阶下,黑压压地跪伏着两班朝臣。文臣身着宽袍大袖,头戴高冠;武将则披甲戴盔,肃立如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氛。”
纣王低沉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如同闷雷在大殿中滚过:
“众卿平身。今日有何要事启奏?”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刚毅的老臣率先出列,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充满忧虑:
“大王!臣有本奏!今岁天象异常,多地大旱,赤地千里,蝗灾肆虐,黎民困苦,流离失所者众!国库为征伐东夷、营建离宫已耗损甚巨,恳请大王暂停鹿台之工,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抚慰苍生!此乃国本所系,万民所望啊!”
纣王眉头紧锁,尚未开口,妲己那慵懒中带着一丝甜腻、却又仿佛能钻进人心底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她甚至没有坐直身体,只是用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扫了一眼老臣:
“哎呀,老大人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如同羽毛搔刮着人的心尖:
“鹿台乃是为敬奉神明、彰显我大商威仪而建。神明喜悦,自会降下甘霖,庇佑我大商风调雨顺,国祚绵长。至于些许灾荒……”
她轻描淡写地挥了挥玉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
“不过是疥癣之疾。大商富有四海,难道还养不起几个流民?让他们再坚持些时日便是。待鹿台建成,神明降福,一切困苦自然烟消云散。此时若停了鹿台,岂不是前功尽弃?更会触怒神明,招致更大的灾祸啊,大王。”
纣王浑浊的眼神在妲己的话语下似乎亮了一瞬,微微颔首:
“爱妃所言甚是有理。神明之事,不可怠慢。”
又一位大臣愤然出列,须发戟张,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大王!不可听信妖……妇人惑国之言啊!”
他硬生生将“妖妇”二字咽下,
“鹿台工程浩大,劳民伤财!每日驱使数万民夫,累死者不计其数!怨声载道,白骨盈野!此非敬神,实乃虐民!神明岂会因虐民之台而降福?只会降下天谴啊!臣闻西岐姬昌,施行仁政,收拢流民,其心叵测!若再如此下去,民心尽失,国将不国!恳请大王诛佞臣,罢苛政,亲贤臣,远……”
“妖妇”二字虽未出口,但指向已明。妲己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纣王更是勃然大怒,猛地一拍王座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殿似乎都晃了晃:
“住口!梅伯!你竟敢在殿前咆哮,诋毁寡人的爱妃,质疑寡人的决断!什么天谴?什么民心?寡人受命于天,乃天下共主!寡人之意,便是天意!姬昌?哼,一介西陲匹夫,也敢妄称仁政,收买人心?其心当诛!”
他眼中凶光毕露:
“来人!梅伯殿前失仪,妖言惑众,谤君辱妃!拖下去,施以炮烙之刑!以儆效尤!”
“大王!不可啊!”
“梅大夫忠言直谏,罪不至死啊!”
数位大臣惊恐地扑倒在地,连连叩首求情。
妲己却轻轻掩口,发出一声柔媚的低笑,如同毒蛇吐信:
“大王息怒~梅大夫也是忧心国事,一时糊涂罢了。不过,这炮烙之刑嘛,倒是新奇,正好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看看,忤逆大王、诋毁王室的下场。”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求情的大臣,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
“至于鹿台,乃是敬神重器,关乎国运,岂能因些许流言蜚语而止?不仅不能停,更要加快进度!不仅要建得高耸入云,更要极尽奢华!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方能匹配神明身份!”
她美目流转,看向纣王,声音甜得发腻:
“大王~妾身还听闻,古之圣王,皆有瑶池仙苑,奇花异草,珍禽瑞兽。我们何不在鹿台之侧,再建一园?引甘泉为酒池,悬鲜肉为林,广植奇花异草,豢养天下珍兽。待鹿台建成,大王与妾身登台宴请神明,歌舞升平于仙苑之中,让神明也看看我大商的富庶与威仪,岂不美哉?神明一高兴,降下的福泽,岂是些许粟米可比?”
“酒池肉林”四字一出,即使是在金葵的记忆中,黄三爷也感觉到一股寒意直冲头顶!殿中群臣更是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纣王却被妲己描绘的“仙苑”景象所吸引,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仿佛看到了那奢靡无度的享乐场景,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
“妙!妙啊!爱妃真乃寡人的解语花!此计甚妙!寡人不仅要建鹿台,更要建这酒池肉林仙苑!让神明,也让天下诸侯看看,寡人的气派!”
他无视了阶下群臣绝望的眼神,兴奋地提高了声音:
“传寡人旨意!鹿台工程,加倍征发民夫!昼夜赶工!同时,在鹿台之侧,圈地百里,兴建仙苑!引活水为池,注美酒!悬鲜肉于林!搜罗天下奇珍异宝、珍禽异兽填充其中!所需钱粮、人力,各部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大王!万万不可啊!”
那位最先出列的老臣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此乃亡国之举啊!民力已竭,国库已空!再行此等劳民伤财、荒淫无道之事,大商基业,危在旦夕!老臣……老臣泣血叩请大王收回成命!诛此祸国妖……啊!”
“妖”字尚未出口,纣王已怒不可遏,抓起王座旁一件沉重的青铜酒器,狠狠砸向阶下!
“比干!连你也敢辱骂寡人的爱妃!找死!”
酒器擦着比干的肩膀飞过,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比干一动不动,只是悲愤地仰视着王座。
妲己眼中寒光更盛,她轻轻拉了拉纣王的衣袖,声音依旧柔媚,却带着刺骨的阴毒:
“大王息怒。比干王叔毕竟是王族长辈,一时糊涂罢了。不过王叔既然自称有七窍玲珑心,最是明白事理,不如……”
她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微笑,
“不如请王叔将心剜出来,让大王看看,他这颗‘忠君爱国’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若是红的,自然证明王叔忠心耿耿,大王自当嘉奖;若是黑的……哼,那便是包藏祸心,死有余辜!大王以为如何?”
这恶毒至极的建议,让整个大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群臣惊恐地看着妲己,又看向纣王,眼中充满了绝望。
纣王一愣,随即那浑浊的眼中竟然闪过一丝病态的、残忍的好奇光芒!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看着阶下僵硬的比干,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爱妃此议甚是新奇。比干王叔,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忠于寡人吗?那就把你的心,剜出来给寡人看看吧。”
“大王——!!!”
殿中响起一片凄厉的、绝望的哀鸣和劝阻声!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职责感,在殿门处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督造官金葵,奉旨监造鹿台,有紧急工务需向大王禀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王座上那对昏君妖妃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纣王被打断了“兴致”,显得有些不悦,但听到是鹿台督造官,关乎他心心念念的享乐工程,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宣!”
沉重的殿门被侍卫缓缓推开,一道高大、挺拔、穿着沾满尘土与汗渍的匠作官服的身影,逆着门外刺眼的光线,一步步踏入了这充斥着奢靡、血腥与疯狂的大殿之中。阳光勾勒出他刚毅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中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黄三爷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噩梦中惊醒!他浑浊的双眼瞪得极大,充满了尚未散尽的惊骇、愤怒以及对金葵那份沉重过往的深刻理解。
石厅内,只剩下黄三爷粗重而压抑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