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葵的石洞里,炭火盆的光晕在岩壁上跳动。他斜倚在草铺上,肋骨处的剧痛如同蛰伏的野兽,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清晰的撕扯感。然而,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并非这肉体的痛楚,而是那沉寂在图纸上的力量——冶炼炉与浇铸模。
三昼夜,洞中不辨晨昏。粗糙的石板铺在火炉边上,他用烧焦的细木炭条,在鞣制得相对平整的兽皮上,描画着线条。汗珠顺着他紧锁的眉峰滚落,滴在兽皮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鹿台督造官的记忆碎片,与眼前鹰愁涧的贫瘠现实,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融合、重塑。
“炉基,必须深挖,夯实!”
他喃喃自语,炭笔勾勒出深陷地下的轮廓,如同巨兽的基座。
“鼓风,风口角度,风力大小……”
炭条划过,几条倾斜的通道指向炉心。没有青铜鼓风橐龠,只能用巨大的兽皮风囊替代,这需要更强健的鼓动人力。
“炉壁,耐火,关键!”
炭笔重重地顿下,反复涂抹,标记出需要特殊处理的内胆区域。他闭上眼,仿佛能感受到炉内那足以熔化岩石的炽白火焰,以及炉壁必须承受的恐怖灼烧。还有浇铸的陶范,泥料的选择、阴干的火候、合范的精度,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艰难地透入石洞深处,金葵推开了那卷厚重的兽皮图纸。他的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眸子,却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
“召集所有石匠、泥瓦匠!王猛、张魁、石岳、韩勾、卫甲,速来议事!”
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命令,打破了鹰愁涧黎明前的宁静。
三角凹地冶炼场,成了新的风暴中心。图纸被摊开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金葵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点在图纸的核心:
“看这里!此乃炉基!深挖六尺,长宽各九尺!底部垫三尺厚碎石,层层夯实!此为炉之根骨,根基不稳,万般皆休!”
他的目光扫过老石匠周福和一群经验丰富的老石匠,
“老周,你带人专司此任!碎石大小需均匀,夯实要用巨木为槌,百次为度!若有一处松软,我唯你是问!”
周福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图纸上那深陷的基座,又看看脚下坚实的土地,用力点头:
“三当家放心!老汉豁出这把老骨头,也给您打出个铁打的基盘来!”
“炉体!”
金葵的手指上移,
“此为竖炉!形如巨瓮,内胆需用最纯净的黏土混合细砂,反复捶打揉捏,务求密实!最内层……”
他的指尖重重敲在图纸标记的特殊区域,
“掺入碾碎的石英砂粒!此为耐火之胆,熔铜之火的堡垒!韩勾,你心思最细,此层由你监造!每一寸泥料,你亲手验过!”
韩勾肃然抱拳:
“大人放心!韩勾以性命担保此胆无瑕!”
“风口!”
金葵指向炉体下方几个倾斜的孔洞,
“位置、角度、大小,一丝不能差!差之毫厘,风力不足,炉温难升!张魁,你带人开凿风口!按图索骥,用燧石钻一点点磨!不可急躁!”
“得令!”
张魁盯着那精密的线条,眼中燃起挑战的火焰。
“炉顶!排烟口!”
金葵的手指最终落在炉体上方,“预留通道,上覆活动石板,便于投料控火。石岳,你负责炉顶与排烟构造,务必严丝合缝!”
“是!”
石岳沉声应道。
“炉身外层,用普通黏土混合碎石草茎,层层包裹,只求坚固保温。”
金葵最后看向王猛,
“王猛!你统筹全局!协调人力物料!此炉乃鹰愁涧命脉所系,工期紧迫,不容有失!更要紧的是,所有工序,必须严格按此图行事!违令者,重处!”
“遵命!”
王猛声如洪钟,铁塔般的身躯挺得笔直,目光扫过众人,
“都听明白了?三当家的话就是铁律!谁的手抖了,心歪了,别怪我王猛的鞭子不认人!”
整个三角凹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蚁巢。号子声、夯土的闷响、石钻摩擦的刺耳尖啸、泥料摔打的啪啪声,交织成一首充满力量与焦灼的交响曲。
炉基的挖掘最为原始也最为费力。汉子们挥动着沉重的石镐,一下下啃噬着坚硬的土地。遇到岩层,便用火烧水激法先行崩裂,再合力撬开搬运。周福如同最苛刻的监工,佝偻着腰,几乎趴在地上,用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检查着挖出的基槽深度和平整度。垫入的碎石,他要求大小如鸽卵,亲自蹲在坑底,看着汉子们用粗大的树干做成的巨槌,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将碎石层砸得如同铁板一般坚实。汗水混着泥浆,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
韩勾负责的耐火内胆,是真正的精细活。他带着几个手脚最稳的年轻人,在凹地边缘挖了一个巨大的泥坑。精选的黏土被捣碎过筛,去除一切草根碎石。细砂取自温泉河床深处,反复淘洗。最关键的石英砂粒,由周福带着石匠们,用石锤一点点将寻来的白色石英石砸成黄豆大小的颗粒,再仔细筛去粉末。韩勾严格按金葵图纸的比例,将黏土、细砂、石英砂混合,加入适量的温泉水,赤着脚跳进泥坑,如同揉面般反复踩踏、揉搓!他要求泥料必须达到“握之成团,触之即散”的微妙状态。揉好的泥料被摔打成厚实的泥砖,再由韩勾亲自用木槌和石拍,在预先用木板围好的炉体轮廓内,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垒砌、拍打、塑形。每一层泥砖之间的缝隙,都要用更细腻的泥浆仔细抹平。他额头的汗水滴落在新砌的泥壁上,立刻被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涩气息。
张魁那边的风口开凿,则是另一种煎熬。他挑选了臂力最强的几个锐金卫,用最坚硬的燧石钻头绑在木柄上,蘸着水,对着标记好的炉体位置,一点点地研磨、钻探。燧石与初步阴干的炉壁泥料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进展极其缓慢。张魁亲自把控角度和深度,不时用削好的小木棍探入试探,确保每个风口都严格按照图纸的倾斜角度向内延伸。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虎口被震裂渗出血丝,但他咬紧牙关,眼神专注得可怕。
石岳负责的炉顶和排烟口相对顺利,但同样需要精确。他用厚实的石板拼接成活动的炉顶盖板,预留出投料口。排烟通道则用预先烧制的粗陶管拼接,接口处用耐火泥仔细封死,确保烟气能顺畅排出而不泄露。
王猛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猛虎,在工地上来回穿梭。协调运送泥料、砂石、清水;督促各队进度;解决突发的争执;更要命的是,他必须时刻盯着所有人,确保他们一丝不苟地执行金葵那近乎苛刻的要求。他那如雷的吼声和鞭子的破空声,成了工地最有效的纪律保障。
然而,挫折如同潜伏的暗流,在看似顺利的推进中骤然涌现。
问题首先爆发在炉壁的构筑上。韩勾带着人辛辛苦苦垒砌、拍打了数日的耐火内胆,在初步阴干后准备继续加高时,金葵拄着木杖,忍着伤痛亲自来查验。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仔细抚摸着那掺了石英砂粒、颜色略显灰白的内壁。忽然,他的手指在一处泥料接缝处停住,眉头猛地锁紧。
“这里!”
金葵的声音冷了下来,手指用力按了按那处接缝,
“泥料不对!砂粒太少!掺了什么?!”
韩勾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查看。那处泥料的颜色确实比周围略深,手感也稍显绵软。
“大人,这!”
他额头瞬间见汗。
“说!”
金葵的目光如同冰锥。
“是,是昨日傍晚,眼看天要黑,最后一层泥料快用完了,负责和泥的赵二,他,他贪快,就近取了点普通黏土掺了进去,说,说一点点看不出来!”
韩勾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羞愧和愤怒。
“混账!”
金葵尚未开口,旁边的王猛已经暴怒,如同被激怒的狮子,猛地转身咆哮:
“赵二!滚过来!”
赵二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还没站稳,王猛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狗日的!三当家的话当放屁?!谁给你的狗胆偷工减料?!”
“猛爷,猛爷饶命!我,我就掺了一小把,想着,想着省点料……”
赵二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
金葵没有看赵二,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处接缝,又顺着炉壁向上看去,眼神越来越冷。他猛地抄起旁边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对着那处掺杂了普通黏土的炉壁,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木棍砸在炉壁上,那处掺杂了普通黏土的地方,竟应声凹陷下去一大块!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而旁边严格按照要求掺足了石英砂粒的炉壁,则只是被砸掉了一点浮灰,坚硬如初!
整个工地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骇地看着那处凹陷和裂痕。韩勾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周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王猛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捏死赵二。
金葵扔掉木棍,声音冷得如同深涧寒冰,响彻在每个人心头: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以为‘一点点’、‘看不出来’的后果!熔炉之火,炽如炼狱!这点掺假的泥巴,就是炉毁人亡的祸根!今日是泥料,明日就可能是风口的角度,是炉基的夯实!一处疏漏,全炉尽毁!”
他猛地指向那处凹陷,
“拆!从这里往上,全部拆掉!重来!”
“大人!”
韩勾失声惊呼,眼中含泪。那是他们多少日夜的心血!
“拆!”
金葵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余地,
“韩勾,你监工不力,鞭二十!赵二,鞭三十!立刻执行!王猛,盯着拆!老周,重新备料!其他人,引以为戒!”
王猛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的硬牛皮鞭,走到韩勾面前,眼中带着痛惜,但手下毫不容情。
“啪!啪!啪!”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工地上格外刺耳。韩勾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赵二的惨叫声则凄厉得多。
拆毁的泥料被清理出去,如同剜掉了一块腐肉。新的、严格按照比例的泥料被重新和制、垒砌、拍打。这一次,再无人敢有丝毫懈怠。每一捧泥料,韩勾都亲自检查;每一个环节,都如同在铸造自己的生命。金葵拖着伤躯,每日必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炉壁的每一寸。炉体在血与汗的洗礼中,艰难而缓慢地重新向上生长。
更大的考验,在炉体初步成型、等待彻底阴干的过程中降临。金葵要求进行最后一次整体检查。他围着巨大的、如同沉默巨兽般的泥炉缓缓踱步,手指不时敲击着不同部位的炉壁,侧耳倾听回音。当他走到一处风口对应的炉壁外侧时,敲击的声音似乎有些沉闷。他眉头微皱,示意石岳:
“这里,用力敲!”
石岳抡起石锤,用力砸在那处炉壁上。
“咚!”
声音沉闷,带着一种空洞感。
“不对!”
金葵脸色一变,
“里面有空洞!拆开!”
王猛立刻带人上前,小心翼翼地用石凿撬开外层包裹的普通泥料。当内层的耐火泥壁露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处炉壁内部,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空洞边缘的泥料显得格外疏松!显然是当初垒砌拍打时,内部留有气泡未能排出,阴干收缩后形成了致命缺陷!
“怎么会!”
负责此段砌筑的年轻石匠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金葵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看向负责风口开凿的张魁。张魁也懵了,他开凿风口时严格按照角度向内,并未触及此处炉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