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的炉火,日夜不息地舔舐着山谷的幽暗。冶炼场深处,鼓风的号子低沉如远古巨兽的喘息,巨大的皮囊在精壮汉子们整齐的踩踏下起伏,将空气疯狂地压入炉膛。炉口喷吐着炽白近青的烈焰,将粗大的烟道烧得通红,滚滚浓烟如同不祥的狼烟,直刺铅灰色、压抑得令人窒息的苍穹。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空气里充斥着硫磺、熔融金属与浓重汗水的混合气息。叮当!叮当!叮当!锻打声从各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永无休止,汇成一片令人血脉贲张又神经紧绷的铁石交响。
金葵伫立在炉前,如同熔炉旁一块最坚硬的矿石。跳跃的火光在他沉凝如铁的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映亮他深邃眼眸中比熔化的青铜更灼热、比淬火的山泉更冰冷的专注。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刚刚从陶范中剥离的青铜箭镞。粗糙的毛刺和翻卷的范线如同新生的疮疤,镞尖圆钝,毫无锋芒。他拿起一块细腻的油石,沾了点旁边陶罐里冰凉的清水,稳稳地捏住箭镞尾部,将那圆钝的镞尖精准地抵在石面上。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虔诚。粗糙的青铜与油石摩擦,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每一次摩擦都带走一丝多余,向着绝对锋锐的极限逼近。汗水顺着他绷紧的颊侧滑落,滴在灼热的青铜上,“滋”地一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仿佛连汗水也无法在这极致的专注下久存。
就在这时,一种无形的凝滞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过喧嚣的冶炼场。
远处寨门方向,几道身影正沿着蜿蜒陡峭的山道,沉默而迅疾地向上攀登。为首的正是王猛。他赤裸着上身,虬结如铁的肌肉在薄薄的晨光下闪烁着古铜色的油亮光泽,随着沉重而急促的步伐贲张起伏,仿佛蕴藏着永不枯竭的狂暴力量。汗气从他身上蒸腾而起,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色雾气。然而,这力量感却被一种沉重到极致的阴郁彻底压制。他身后跟着李黑子、孙大膀,以及七八个同样精悍的山寨汉子。他们个个步履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山石,而是粘稠的血泥。身上沾满灰黑色的尘土和干枯的草屑,脸上笼罩着一层比暴雨前乌云更浓重的阴霾,眼神空洞,嘴唇紧抿,透着一股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死寂。
队伍的中心,王猛那双布满老茧、曾撕裂过野猪王咽喉的大手,此刻以一种近乎怪异的轻柔,紧紧抱着一个用粗糙麻布裹成的包袱。那麻布肮脏不堪,边缘磨损,洇开大片大片暗红发黑、令人心悸的污迹。那污迹的颜色,是凝固的血,是焚烧的灰,是泥土的腥,是死亡本身渗透出的秽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血腥和腐烂的恶臭,随着他们的靠近,如同有形的瘟疫,迅速在寨门处弥漫开来。
冶炼场那震耳欲聋的喧嚣,锻打的轰鸣,鼓风的号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许多工匠和喽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向归来的队伍。铁锤僵在半空,风箱的拉杆停在最深处,连炉火的噼啪声都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怎么回事?”
金葵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提高,却像一柄冰冷的凿子,穿透了瞬间的死寂,清晰地、不容置疑地落在王猛耳中。他手中的研磨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那枚箭镞在油石上摩擦的轨迹,似乎更加笔直、更加稳定了。
王猛走到金葵面前丈许处停下。这个距离,金葵能清晰地看到他下颌咬肌的剧烈抽动,看到他左臂那道如同赤色蜈蚣般盘踞的旧疤,因极度压抑的情绪而扭曲、贲张,仿佛活物般在皮肤下蠕动。王猛的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如同捧着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珍宝。他缓缓屈膝,极其轻柔地将怀中那团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麻布包裹,放在地上早已铺开的一层干燥洁净的茅草上。仿佛那里面包裹着的,不是生命,而是一个一触即散的亡魂。
他抬起脸。那张棱角分明、惯常坚毅如磐石的面孔,此刻因巨大的悲愤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悸而扭曲变形。眼底翻涌的赤红,不再是战意的火焰,而是压抑到极致的、随时可能喷发的痛苦岩浆。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挤出声音,那声音沙哑、破碎,如同两块沾满血腥的砂石在相互摩擦:
“大人,山下,没了。”
几个字,字字如石,裹挟着地狱的寒气,狠狠砸落。周围的空气瞬间冻结,连炉火的温度都仿佛骤降。
“没了?”
金葵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极细微的折痕,如同青铜剑刃上最冷硬的一道锻纹。他手中的研磨动作终于停下。那枚箭镞的尖端,已在油石下显露出一线幽冷、致命的光芒。
王猛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那充斥肺腑的绝望和血腥气强行压下。他指着地上那团微微颤抖的麻布包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
“鹰嘴崖下,小王庄。我们,我们只找到了这个,这个娃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极大的力量才能吐出那个名字,
“西岐,是西岐的军队!几个月前,他们屠了村!鸡犬不留!房子,全烧了!连地基都翻了一遍!我们在灰堆里扒拉,扒拉了大半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狂暴,却又被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
“连一块,一块囫囵的尸首都难找!都,都烧焦了,踩碎了,喂了野狗了!这娃儿!”
他再次指向那麻布包裹,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是躲在村后那口,那口枯井的最底下,一个塌陷的泥洞里,才,才捡了一条命!他,他在那下面,待了几个月!”
仿佛为了印证这地狱般的话语,那团死寂的麻布包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只沾满厚重黑灰、瘦骨嶙峋如同枯枝的小手,无力地从麻布边缘伸了出来。五根手指蜷缩着,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泥土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紧接着,包裹里传出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被遗弃在寒风中、濒死幼兽发出的最后悲鸣,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炉火的噼啪声,远处山涧奔腾的水流声,甚至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都被无限放大,变得异常刺耳。工匠们握着铁锤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发白。喽啰们脸上的惊疑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后的茫然和死灰。连粗豪莽撞如孙大膀,此刻也死死攥着拳头,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整个冶炼场,被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血腥味和绝望的死寂所笼罩。
金葵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从地上那团微微颤动、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麻布,缓缓移向王猛因极度压抑而扭曲变形、几近崩溃的脸,再掠过李黑子、孙大膀等人眼中那喷薄欲出、却又被眼前惨状冻结的狂怒。他沉默着,如同风暴中心最沉静的礁石。他缓缓俯下身,动作沉稳依旧。沾着青铜碎屑和黑色油污的手指,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谨慎,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拨开那团肮脏麻布的上缘。
一张脸露了出来。
那根本不像一张孩子的脸。厚重的、混合着泥浆和烟灰的黑垢如同面具般覆盖着大部分皮肤,只留下几道被泪水冲刷出的、惨白扭曲的沟壑。嘴唇干裂,翻卷着深褐色的死皮,几道深深的裂口渗着暗红的血丝。眼睛半睁着,眼睑红肿溃烂,几乎粘连在一起,只能勉强露出一线浑浊的眼白。瞳孔涣散,茫然地对着上方铅灰色的天空,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空洞和深不见底的惊悸残留。整张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包裹着一层松弛、灰败的皮。
金葵的手指,没有去触碰那些溃烂的眼睑,而是极其轻微地落在了孩子裸露的脖颈处。那里的皮肤同样污秽不堪,布满了陈旧的、深浅不一的擦伤和淤青。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几道早已愈合、却留下狰狞扭曲疤痕的旧伤。最长的一道从左侧锁骨斜划向肩胛,皮肉翻卷愈合的痕迹如同丑陋的蜈蚣,边缘呈现深褐色,显然已有数月之久。疤痕下的肌肉萎缩,导致肩膀呈现出不自然的塌陷。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衣衫下,隐约可见更多类似的、早已结痂脱落的伤痕轮廓,以及长期饥饿和蜷缩导致的骨骼畸形。
金葵的手指,在触碰到那疤痕边缘冰冷而坚韧的皮肤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万分之一秒。他眼中那比青铜更冷、更深邃的沉静湖面,终于被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打破——那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某种巨大恐怖后的锐利。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如同淬火的玄冰被骤然敲响,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瞬间撕裂了沉重的死寂:
“赵吉!去请二当家!速去!言明事急!”
“卫甲!叫上韩勾!带上最好的清创药、续骨膏、还有安神的汤剂!清理秽物!救人!”
“其他人!”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被震惊、恐惧和怒火扭曲的脸庞,那目光带着千钧重压,
“各司其职!炉火不能熄!锻打不能停!操练一刻不准松懈!鹰愁涧,不是哭丧的地方!是铸刀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冷酷的威严,如同无形的鞭子抽醒了凝固的人群。赵吉和卫甲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出人群,向不同方向飞奔而去。工匠和喽啰们如梦初醒,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重新抡起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向烧红的铁胚,拉响风箱的号子声变得嘶哑而狂躁,操练场上的呼喝陡然拔高,却不再是往日的雄壮,而是充满了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悲愤与杀意。整个山谷,被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重压所笼罩。
聚义厅内,巨大的火塘里,松木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的火舌狂乱地舔舐着空气,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厅内的、比山外寒冬更刺骨的寒意。那寒意来自地上干草堆里蜷缩的小小躯体,来自空气中浓烈得化不开的草药味、焦臭和一种更深沉的血腥记忆。
温良踞坐在主位的熊皮石椅上,脸色铁青,虬髯无风自动。他面前的石案上,没有往日的酒肉,只有一只粗糙的陶碗,里面半碗清水早已冰凉。他那双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地上那个被简单清理过、裹着相对干净麻布的孩子身上。孩子依旧昏迷不醒,瘦小的胸膛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韩勾跪在一旁,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正用浸透了褐色药汁的软布,极其小心地擦拭着孩子肩膀上那道最狰狞的陈旧疤痕周围积存的污垢。每一下擦拭,都让那如同巨大蜈蚣般的疤痕在火光下显得更加刺目惊心。
王猛站在厅中央,背脊挺直如同标枪,但声音却低沉压抑,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将李家坳化为焦土的惨状、他们在废墟中如同掘墓般的搜寻、那枯井深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绝望、以及发现这仅存“活物”时那混合着狂喜与彻骨冰寒的复杂感受,一一详述。他的话语,不再是简单的描述,而是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画面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