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娃的到来,如同在鹰愁涧这潭本就暗流涌动的水中投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那日聚义厅中孩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温良暴怒的咆哮,深深地烙印在许多人的记忆里。然而,生存的压力如同永不松懈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向前,无暇过多沉湎于悲恸与恐惧。日月星三轮依旧如同精密的磨盘,昼夜不息地运转,只是那嘎吱的声响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杂音。
经过韩勾和几位懂草药妇人的精心照料,井娃的身体如同久旱的枯木,终于勉强抽出了一丝生机。他不再高烧不退,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渐渐结痂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和更多陈旧的、扭曲的疤痕。脸上渐渐有了一点活人的血色,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死灰。但他依旧沉默,如同一块被恐惧彻底冰封的石头。
那双曾经涣散无神的眼睛,偶尔会抬起,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的环境,尤其是当冶炼区传来沉闷的锻打声,或是看到跳跃的篝火时,那瞳孔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悸动,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般的茫然。他依旧蜷缩,抗拒大多数人的靠近,尤其是当有人无意中从背后伸手,或是手指靠近他脖颈那道狰狞旧疤时,那种歇斯底里的、源自灵魂战栗的惊惧便会再次爆发,虽然强度不如第一次,却依旧让人心惊。
张魁看他可怜,又见他似乎对小动物有种奇异的亲和力——那匹被金葵降服、野性未泯的黑狼,以及那三只越来越淘气、开始撕咬一切它们觉得有趣的东西,包括人的裤脚的半大熊崽子,竟意外地不排斥这个沉默瘦弱的孩子——便时常在闲暇时,让井娃帮着照看一下这些“小祖宗”,至少能给它们喂些食物清水,免得它们四处捣乱。井娃做这些事时,动作迟缓却异常专注,那双瘦得只剩骨头的小手抚摸黑狼粗糙的皮毛时,黑狼竟会罕见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两道狰狞的疤痕盘踞在他瘦小的胸膛和脖颈上,如同两条缠绕的毒蛇,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恐怖,与眼前这略显诡异的宁静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对比。
考虑到井娃的身体状况和明显的精神创伤,温良和马善并未给他安排任何具体的劳作任务。但他总得做点什么,不能白吃饭。最终,石岳给了他一个最简单的活儿:每天固定两次,在晌午和傍晚,用一个不大的藤筐,装着清水和用树叶包裹的、定额的食物块,多是杂粮混合野菜蒸熟的饼子,从中央炊事区领取,然后送到鹰愁涧入口处那处最为隐蔽、也最为关键的固定岗哨。那里常年由韩勾和卫甲轮流值守,监视着外界唯一的通道。
这条路不长,却要穿过大半个凹地。井娃总是低着头,贴着岩壁的阴影,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他瘦小的身影,挎着那个几乎和他半个人一样大的藤筐,在忙碌喧嚣的凹地里,显得格外孤寂和格格不入。人们看到他,大多会叹口气,摇摇头,继续忙自己的活计。偶尔有妇人会塞给他一小块额外的、烤得焦香的芋头,他也只是飞快地接过,塞进嘴里,连谢谢都不会说,便匆匆离开。
时间就这样在汗水和警惕中又流淌了十几天。三轮运转似乎越发顺畅,新的吊脚楼又盖起了几排,垦出的梯田里,稀疏的幼苗顽强地探出了头。月轮区域的炉火日夜不息,那“呼哧呼哧”的风箱声和“哐当哐当”的锻打声,几乎成了鹰愁涧的背景音。人们似乎渐渐从井娃带来的阴影中走出,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生存和建设之中。
然而,灾难总是在人们稍稍放松警惕时,猝然降临。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星月无光,凹地仿佛被扣在一口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黑锅里。只有月轮区域冶炼炉那暗红色的火光,如同巨兽的心脏,在黑暗中顽固地跳动,将洞口附近的山壁映照得一片诡异的光亮。赵吉和李二牛等人刚刚完成一炉铜水的浇铸,得到了一批急需的箭镞胚子和几把斧头粗胚。汗水浸透了他们厚厚的麻布围裙,脸上身上沾满了黑灰和铜锈。
“歇了吧,赵头儿。”
一个年轻的学徒打着哈欠,用木勺舀起旁边木桶里温热的盐水,递给赵吉和李二牛,
“今天这炉火旺,出的铜水成色真好。”
赵吉沉默地点点头,接过盐水喝了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逐渐冷却的陶范上,仔细检查着胚子的形状。李二牛则显得有些疲惫,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对赵吉道:
“赵头儿,我去看看炭窑封好了没,再把明天要用的矿石挑拣一下,然后就歇了。”
“去吧。”
赵吉应了一声,
“仔细些,夜里风大,注意火星。”
李二牛应了声,提着盏昏暗的羊角灯,向着堆放矿石和炭料的偏洞走去。那里堆放着如小山般的木炭和初步筛选过的矿石。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枯燥、疲惫,却井然有序。
然而,就在李二牛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异变陡生!
先是风囊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一种极其尖锐、刺耳的“嘶嘶”声猛地从炉膛深处传了出来,那声音越来越高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极度高压下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
“什么声音?!”
赵吉猛地抬头,脸色骤变!他对这种声音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冶炼洞窟最深处炸开!那不是木材燃烧的爆裂声,而是某种更具毁灭性的、混合了金属咆哮和岩石崩裂的恐怖声响!
大地仿佛都震动了一下!一股粗壮的、夹杂着暗红色炽热碎块和浓密黑烟的火焰气浪,如同苏醒的火山,从洞口狂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将洞口堆放的一些工具、木料掀飞、引燃!
“炉子!炉子炸了!!”
洞口附近正在休息的几个工匠被气浪直接掀翻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离得稍远的赵吉也被巨大的冲击波震得耳鼻出血,踉跄着倒退数步,撞在石壁上,眼前一阵发黑!
洞内更是瞬间变成了炼狱!灼热的气浪席卷了一切,惨叫声、哭嚎声、物品燃烧的噼啪声瞬间响成一片!
“救人!快救人!!”
赵吉强忍着眩晕和耳鸣,嘶声力竭地大吼,抓起一件浸水的破麻袋顶在头上,不顾一切地就要往还在不断喷涌着热浪和浓烟的洞窟里冲!
外面巡逻的锐金卫和王猛也被这巨大的爆炸声惊动,火速赶来。王猛看到洞口景象,目眦欲裂,一把拉住几乎要疯狂的赵吉:
“怎么回事?!!”
“不知道!炉子!炉子突然就炸了!”
赵吉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里面还有人!老周!小周!还有三个砸矿石的都在里面啊!”
王猛脸色铁青,吼道:
“快!组织人灭火!救人!卫甲!带人封锁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
整个鹰愁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醒。人们从睡梦中惊起,惊恐地望着月轮方向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温良、马善、金葵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灭火和搜救工作艰难地进行着。铜炉温度极高,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不时还有烧酥的岩壁上的岩石碎块从头顶落下。当人们最终用湿泥和沙土扑灭明火,强行突入最核心的冶炼区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毁灭景象。
那座最大的、用了很久的炼炉彻底炸裂开来,炉壁的巨石崩得到处都是,凝固的铜液和燃烧的木炭、矿石碎块混合在一起,凝固成各种诡异恐怖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血腥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最先进入的锐金卫很快拖出了两个人,是守在炉口添加炭料的老周和他的侄子小周。他们已经没有了人形,全身焦黑碳化,肢体扭曲,是被瞬间的高温和冲击波夺去了生命。紧接着,又在碎石堆下刨出了另外三名负责破碎矿石的流民,两人当场死亡,一人浑身大面积烫伤,奄奄一息,被紧急抬往韩勾处救治,眼看也是凶多吉少。
赵吉呆呆地站在废墟前,脸上黑灰和泪水混成一片,身体不住地颤抖。他无法理解,明明一切都检查过了,炉壁是前几天才加固过的,风囊也没有问题,燃料和矿石都是往常使用的,为什么就会突然爆炸?!
金葵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不顾劝阻,用湿布捂住口鼻,深入仍然灼热危险的现场,仔细查看着爆炸的痕迹。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崩裂的炉壁断面,扫过地上凝固的铜液和矿渣,扫过那些散落的、未来得及添加的矿石和木炭堆。
忽然,他的目光在一处被爆炸掀翻的矿石堆旁凝住了。那里散落着几块颜色略显异常的矿石,夹杂在大量的孔雀石和蓝铜矿中间。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用手指捻开表面的浮灰,又凑近鼻尖闻了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
“赵吉!”
金葵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
“你过来!”
赵吉踉跄着走过来。
“你看看这个!”
金葵将那块矿石递到他眼前,
“这是不是你让他们准备添加的下—炉料?”
赵吉接过矿石,就着周围火把的光亮仔细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这是!硫铁矿?!还有!这纹路!不对!这不是我们挑出来的矿!这堆料是准备明天练第三炉的,都是上好孔雀石,我亲自检查过,里面绝不可能混进这种含硫高又易碎的杂矿!更不可能有这种!这种吸饱了水的矽石!这玩意儿见热就炸啊!”
金葵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一片狼藉的惨状,又看向那堆被爆炸掀开、明显被人动过手脚的“备用料”。不是意外!这绝不是简单的生产事故!有人精心策划了这场爆炸!用不易察觉的手段,将极易引发爆炸的硫铁矿和吸水性极强的矽石混入了预备添加的矿石中,这些杂质在高温下急剧反应,产生大量气体并引发炉壁压力骤增,最终导致了这场惨烈的爆炸!
是谁?谁能接触到这些严格管理的矿石?谁又如此精通冶炼之道,能用这种隐蔽而致命的手段?
金葵没有立刻声张,他将那几块异常的矿石紧紧攥在手心,棱角几乎刺破他的皮肤。他低声对王猛和闻讯赶来的温良、马善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温良的独眼瞬间充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他强行压下了立刻咆哮的冲动。马善清澈的眼眸中寒光一闪,缓缓扫过周围每一个惊魂未定、脸上写满恐惧和悲伤的人影。
“封锁消息。”
马善的声音低得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
“金葵,赵吉,立刻彻查所有能接触矿石的人!王猛,加强警戒,尤其是月轮和入口!大哥,此事,需从长计议。”
爆炸的阴影尚未散去,悲伤和恐惧还在凹地中弥漫。金葵和赵吉强忍悲痛,带领月轮残存的人手,日夜不休地清理废墟,检查另外两座小炉的状况。结论令人心惊——另外两座炉子的炉壁也因为频繁使用和这次爆炸的冲击,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必须停火进行彻底检查和加固。这意味着,在未来至少七八天内,鹰愁涧将无法进行任何金属冶炼和锻造!工具无法修复,武器无法打造,所有的青铜生产彻底停滞!
这对急需武装和工具扩张的鹰愁涧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然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黑手,决意要将鹰愁涧推向绝境。
然而,就在爆炸发生后的第二天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