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铸的囚笼内,时间仿佛被冰冷的金属和坚硬的岩石所凝固。唯一流动的,是那盏挂在壁角、豆大的油灯所投射出的摇曳昏光,将栅栏的阴影拉长、扭曲,如同盘踞在地面的诡异图腾。空气里弥漫着石头的阴冷、青铜的腥气,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与汗液混合的味道。
黑衣人——那个曾以“井娃”之名潜入、激起无数怜悯与愤怒的存在——被禁锢在囚笼的绝对中心。沉重的手铐脚镣并非锁具,而是与他腕骨踝骨融为一体的青铜刑具,接口处被铜水浇死捶实,宣告着永久的束缚。连接镣铐与深深嵌入石壁的巨大铜环的链条,长度是经过冷酷计算的精确,使他处于一种永恒的、屈辱的悬吊状态,无法站立,无法躺卧,甚至无法借力撞击四周的石壁以求速死。他低垂着头,散乱污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偶尔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布满新旧伤疤的胸膛,证明着这具躯壳内还有生命在挣扎。
金葵、温良、马善三人如同三座沉默的山峰,矗立在栅栏之外。石岳与钱豹按刀侍立在后,目光如炬,气息收敛,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却又随时能爆发出致命一击。
温良的独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笼中那人。胸腔剧烈起伏,牙关紧咬,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脑海中反复闪现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是数月前被王猛从枯井中抱出时,那具滚烫、瘦小、沾满污秽与死亡气息、眼神空洞只剩本能恐惧的“孩子”;另一个则是昨夜那鬼魅般狠戾、身手卓绝、手持诡异三棱刃的冷血杀手。这两种形象剧烈冲突,最终化为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和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他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压抑得如同困兽的低吼,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控制不住砸向那冰冷的青铜栅栏。
马善的神情则更为复杂。他清澈如古井的眼眸倒映着囚笼中的景象,思绪却飘回了那个同样凝重的聚义厅夜晚。地上那具小小的“残骸”,每一道伤疤,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那声模糊的“火!好大的火!”,都曾如此完美地契合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精准地击中了人心最柔软的同情与义愤。然而,在那极致的苦难表象之下,他那时便捕捉到的不协调感——那过于刻骨的警惕本能,那伤痕某些过于“规整”的形态——此刻化为了冰冷的现实。西岐的手段,何其毒辣精密!竟能将一个活人,锻造成如此逼真的、承载着痛苦与绝望的活体武器,精准地投掷到敌人最不设防的腹地。这让他心底升起一股深切的寒意,不仅针对眼前的囚徒,更针对那个远在西岐、能设计出如此阴谋的可怕对手。
金葵的面容如同覆盖着寒霜的岩石,唯有那只独眼,锐利如鹰隼,冰冷如深渊,牢牢锁定了栅栏后的身影。他的情绪被极致地压缩在心底,转化为绝对冷静的审视与计算。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第一滴冰水落入死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抬起头来。”
没有回应。囚笼里的人如同一截枯木,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有丝毫改变,仿佛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金葵并不意外,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却带着千钧重压的语调说道:
“铜绿山。龙脊巷道深处,又潮又黑,尸臭熏天。”
他仔细观察着对方每一寸暴露的皮肤,每一块肌肉的细微轮廓。
“我们在那里找到了阿大。那时候,眼睛和你现在很像,没什么光,空荡荡的。不同的是,他最后疯了,像条饿疯了的野狗,啃食自己同伴的尸体。”
他刻意停顿,让这骇人听闻的描述在阴冷的空气中发酵。
“杀他的人,手法很利落。一把特别的兵刃,三棱放血,心口一下,瞬间毙命,几乎没发出声音。”
栅栏内的身影,依旧沉寂。但金葵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洞察入微的独眼,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在那散乱发丝的遮掩下,对方左侧肩颈连接处的肌肉,似乎极其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线,虽然瞬间便强制放松下去,但那短暂的僵硬,未能逃过他的眼睛。那不是下意识的恐惧,更像是,某种高度戒备的本能被触及。
温良忍不住低吼:
“跟这杂种废什么话!我看就是欠收拾!老子这就让他尝尝鹰愁涧一百零八种刑具的滋味!看他的骨头有没有嘴硬!”
说着就要上前。
金葵抬起手臂,如同一道铁闸,拦住了温良。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黑衣人,声音反而放缓了些,却更显寒意森森:
“我们知道西岐的手段。把人变成鬼,把好好的人,变成只认得命令和威胁的畜生。就像训练獒犬,把一窝幼崽关进地窖,不给食物,让它们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只,就是最凶残、最听话的獒,但也永远忘不了饥饿和厮杀的滋味。”
他向前微微倾身,青铜栅栏在他冷硬的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使他看起来如同审判的神只,又如同来自深渊的凝视:
“我们找到了阿大。他死前说了很多。虽然疯了,但碎片拼凑起来,也够用了。关于岐山脚下那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关于怎么日复一日地学羌人的口音、动作、生活习惯,怎么学着下矿、做饭、甚至记账跳舞,还有,”
金葵的语调在这里刻意加重,变得极其缓慢而清晰,
“关于最后,怎么看着自己的爹娘,还有那个才刚满八岁、扎着总角的小妹,被那些黑袍人像拖牲口一样拖到高台上,当成防止任何人背叛的,活抵押品。”
“轰——!”
这一次,效果犹如惊雷炸响!
那黑衣人的身体猛地一个剧震!绝非之前那种无意识的细微波动,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剧烈战栗!沉重的镣铐链条被他猛然爆发的力量带动,发出“哗啦”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摩擦撞击声,在死寂的石穴内反复回荡!他猛地抬起头!
散乱污秽的头发向两侧滑开,露出了那双眼睛!
不再是死寂的潭水,而是在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混乱的光芒——有被触及最深处禁忌的惊骇,有对那段残酷记忆无法抑制的痛苦,有一种被彻底扒开所有伪装的暴戾,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短暂的、类似于野兽受伤后的茫然!
虽然这剧烈的情绪风暴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镇压下去,眼神迅速重新归于一种极度压抑的、仿佛暴风雨前夜般令人不安的沉默,但他的反应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金葵:阿大用疯狂换来的供述,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精准地捅进了他心防最核心的锁孔!
金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突破口,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青铜剑,步步紧逼,语速加快:
“你以为你扛得住?你以为经历过那些剥皮抽筋般的训练,就能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知觉、没有记忆的石头?阿大也这么以为!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啃食尸体的疯子!你比他强在哪里?就因为你更年轻?骨头更硬?还是因为你心里那点所谓的‘忠诚’,比他对家人的牵挂更值钱?!”
黑衣人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胸膛明显起伏,鼻翼翕张,虽然依旧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但那双透过发丝缝隙死死盯着金葵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充满了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敌意,以及一种被窥破最核心秘密后的惊惶与动摇。锁链因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而持续发出细碎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说话!”
温良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再次厉声催促,独眼中杀机毕露。
金葵却再次微微摇头,用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制止了温良。破冰之时,最忌莽撞。他需要继续施加压力,但更需要,巧妙地给对方制造一个看似可以抓住的、虚假的浮木。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放缓,带上了一丝仿佛可以坐下来商量的、甚至略带“理解”的语气,尽管这理解冰冷如铁:
“我们知道你们西岐的规矩。任务失败,又被活捉,按照你们那套冷酷的章法,你已经是弃子。一枚无用的、甚至可能反噬的弃子。就算我们现在打开这牢门,放你自由,你猜你回到西岐会是什么下场?你只会死得更惨,更毫无价值。而你的家人……”
金葵在这里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刀,试图刺入对方最深的恐惧,
“你那些被当作抵押品的亲人,又会因为你这次的‘失败’,承受什么?你想过吗?”
黑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被强行压抑着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锁链的细碎响声变得更加密集。
金葵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仿佛可以交易的、务实的态度:
“但是,在这里,在鹰愁涧,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们不是西岐,我们做事,有自己的规矩,也讲那么一点情理。你只要告诉我们,是谁给你下的命令?通过什么方式接的头?还有……”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这是谈判的关键筹码,
“藏在涧里的,你的另一个同伴,是谁?只要信息有价值,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甚至可以,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你牵挂的人,从西岐那边弄出来。”
抛出“同伴”这个诱饵,是审讯中险恶而精妙的一步。既是试探虚实,也是给对方一个看似合理的、可以讨价还价的借口,一个可能保住性命甚至“立功”的虚假希望。
囚笼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能听到黑衣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突然,黑衣人猛地抬起头!
这一次,他眼中的情绪似乎被一种极其锐利的、近乎本能的算计所取代!那是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在绝境中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性的狡诈评估!他死死盯着金葵,目光闪烁,仿佛在急速权衡着这话的真伪,评估着这笔“交易”的风险与收益。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几乎洗刷了之前的痛苦与挣扎,变得像冷血的毒蛇。
片刻之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后的滞涩感,但吐出的词语却异样的清晰、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掌控节奏的平稳:
“先,放了我!”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神如同钩子,锁定金葵,
“并且,保证,他的,绝对安全!”
他刻意强调了“他”。
“否则……”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类似冷笑的气音,
“你们,什么,也,别想,知道。他,会继续,完成,任务。你们,防不住的!”
温良闻言,双眼瞬间瞪得滚圆!果然还有同伙!这个消息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心中的怒火被更大的焦虑和后怕所取代。他猛地看向金葵和马善,眼神焦急万分,几乎要立刻出声赞同这个“交易”,先稳住对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