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寒冷。龙门涧底,水汽凝成了冰冷的寒霜,覆盖在岩石与砂砾之上,也覆盖在蜷缩在岩缝中的三个身影表面。卫甲在彻骨的寒意与灼热的高烧交替折磨中半昏半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喉头的腥甜。黑狼紧贴着他,用自己仅存的体温为他驱散些许寒冷,它肩胛处的伤口经过草饼止血,虽不再大量流血,但每一次细微的移动仍会带来痛苦的抽搐。
最让人担忧的是王猛。他依旧深度昏迷,脸色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愈发青白,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卫甲不时探手去感受他颈侧的脉搏,那微弱但顽强的跳动,是他们坚持下去的重要支柱。
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终于艰难地穿透高耸崖壁的封锁,吝啬地照亮这方绝地时,卫甲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视线依旧模糊,身体如同被拆散重装,无处不痛。但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每多停留一刻,王猛的生命就流逝一分,追兵沿河搜索而至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他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借着晨光,河谷的地形看得更清晰了些。两侧崖壁如斧劈刀削,猿猴难攀。脚下是这片不大的、堆积着杂物的河滩,再往外,便是那条咆哮着、翻滚着墨黑色浪花的“龙门涧”主河道。河水湍急,能清晰地看到水中隐现的狰狞礁石,以及河道转弯处形成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的目光落在河滩边缘和靠近崖壁的浅水区。那里堆积着不少上游冲刷下来的浮木,粗细不一,大多被水流和岩石磨去了棱角。更让他心中一动的是,在靠近西侧崖壁的一小片湿地上,竟然顽强地生长着一丛丛并不高大、但茎秆颇为坚韧的绿竹!这些竹子只有儿臂粗细,高不过一丈,但丛生密集,正是制作筏子的理想材料!
“黑狼,我们,需要筏子。”
卫甲嘶哑地开口,指了指那些竹子和浮木。
黑狼低呜一声,挣扎站起,虽然步履蹒跚,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机警与坚定。它似乎完全明白卫甲的意图。
制作筏子的过程,无异于另一场艰苦的战斗。卫甲的状态极差,高烧让他头重脚轻,左肩的箭创和身上的其他伤口在活动时不断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只能依靠相对完好的右臂和黑狼的帮助。
他首先需要工具。王猛那柄锋利的备用匕首成了唯一的倚仗。他拄着一根粗树枝当拐杖,踉跄着走向那丛绿竹。挑选粗细适中、形态相对笔直的竹子,然后用匕首艰难地切割。竹子的纤维异常坚韧,每砍断一根,都需要他耗费巨大的力气和漫长的时间,汗水混合着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内衣,顺着额角淌下,滴入眼中,一片酸涩模糊。
黑狼则负责将砍倒的竹子拖到选定的制作地点——一块靠近水边、相对平坦的巨石旁。它用牙齿咬住竹竿,忍着肩伤发力,一步步向后拖拽。每完成一次,它都会停下来,剧烈地喘息,伸出舌头舔舐伤口周围。
收集了十余根竹子和几根相对笔直、能够作为支撑结构的浮木后,更大的难题出现了——如何捆绑?
他们没有任何绳索。卫甲的目光扫过河滩,最终落在了那些生长在岩石缝隙间、异常柔韧的古老藤蔓上。这些藤蔓饱经风霜,表皮粗糙,但内里纤维却极具韧性。他用匕首割下长长的藤蔓,浸泡在河水中使其更加柔软。
接下来是捆扎。这需要极大的力气和技巧。卫甲先用几根较粗的浮木作为底框,将竹子并排排列在上面。然后,他跪在筏子旁,用牙齿和右手配合,将浸软的藤蔓在关键节点上死死缠绕、打结。每一个结都需要他用尽全身力气拉紧, 因为用力过度而引发剧烈的咳嗽,甚至咳出点点血沫。右臂因为过度用力而不住颤抖,左肩的伤口更是痛得他几欲晕厥。
黑狼守在一旁,焦躁地踱步,它无法直接帮忙捆扎,只能不时用头蹭蹭卫甲,发出鼓励般的低呜,或者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远方是否传来危险的动静。
整个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从黎明到日头升高,河谷中光线明亮了许多,但水汽蒸腾,反而更显闷热潮湿。卫甲的意识数次濒临涣散,全凭一股“必须造好筏子”的信念强行支撑。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王猛那声“赌一把”的怒吼,回想着大人交付任务时沉重的目光,回想着鹰愁涧那些等待消息的同伴。
终于,一个长约七八尺,宽约四五尺的简陋筏子初具雏形。它由竹子并排铺底,用浮木加固框架,以藤蔓纵横捆绑,看起来粗糙不堪,甚至有些歪斜,但结构似乎还算牢固。卫甲用尽最后力气,将最后一道藤蔓拉紧、打上死结,整个人便虚脱地瘫倒在筏子旁,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
他休息了不到一刻钟,强迫自己再次爬起。接下来,是将王猛转移到筏子上。这同样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任务。王猛身材魁梧,昏迷中死沉。卫甲和黑狼合力,一个拖拽,一个用头顶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一点点挪到筏子中央。卫甲将王猛那身半干的皮袄垫在他身下,尽量让他躺得舒服些,并用剩余的藤蔓将他腰部与筏子的框架松散地固定在一起,防止在颠簸中落水。
做完这一切,卫甲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筏子边,看着奔腾的河水,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黑狼。黑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决心,低吼一声,率先跳上了筏子,伏在王猛身边,利爪微微扣紧竹竿,稳住了身形。
卫甲用右臂奋力将筏子推入浅水,在河水即将将筏子卷走的瞬间,他也猛地扑了上去!筏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吃水颇深,但终究浮了起来!
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的下半身。简陋的筏子几乎没有任何操控性,一进入主流,立刻被汹涌的激流裹挟着,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下游冲去!
“抓紧了!”
卫甲嘶哑地喊道,虽然他知道黑狼能听懂,王猛却听不见。他半跪在筏子前端,唯一能活动的右臂死死抓住一根作为框架的浮木,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水路潜行,正式开始!
龙门涧的水流远比在岸上观看时更加狂暴。筏子如同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在浪峰波谷间剧烈颠簸、旋转。冰冷的水花不断扑上筏子,浇透了身躯。卫甲被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高烧在冷水的刺激下似乎暂时被压制,但身体的虚弱和伤痛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意志。
“嗷呜!”
黑狼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预警低吼,目光锐利地指向左前方。
卫甲心头一紧,顺着望去,只见前方河道收窄,水中隐现数块巨大的黑色礁石,水流撞击在礁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形成了数个致命的漩涡!
“右边!控向右!”
卫甲大吼,虽然他知道筏子根本无法精确操控。他只能用右臂作为船桨,拼命地向右侧划水,试图利用水流的力量让筏子稍微偏离原来的轨迹,避开那最致命的礁石群。
黑狼也奋力用身体的重心向右侧倾斜,试图帮助调整方向。
筏子险之又险地擦着一块巨礁的边缘掠过,激流带来的巨大吸力几乎将筏子拽入漩涡中心!卫甲感觉右臂快要被扯断,但他死死抓住浮木,不敢松手。筏子打着旋,被抛向下一个浪头。
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的路程,充满了类似的险情。有时会遇到急流陡坎,筏子从高处轰然砸落,巨大的冲击力让卫甲担心筏子会瞬间散架,竹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有时河道突然开阔,水流看似平缓,却暗藏着看不见的漩涡,将筏子不由自主地拉向危险的边缘。黑狼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那远超人类的敏锐感官,往往能提前半瞬发现水下的暗礁或水流的异常,及时发出警告,让卫甲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或是拼命划水,或是伏低身体减少冲击。
卫甲的精神高度紧张,右臂因为持续发力而麻木肿胀,伤口在河水的浸泡下开始发白、溃烂,传来阵阵钻心的痒痛。高烧再次袭来,让他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幻觉,仿佛看到王猛在对他微笑,看到金大人在向他招手。
“不能,不能倒下……”
他不断在心中默念,牙齿狠狠咬住下唇,依靠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有惊无险地避开一处险滩后,河道略微平缓了一些。卫甲趁机喘息,回头查看王猛的情况。王猛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差,嘴唇干裂。卫甲艰难地用手舀起一点相对干净的河水,滴入他的口中。
就在这时,黑狼的耳朵再次敏锐地转动,它不再看向水面,而是望向了右前方的河岸,喉咙里发出了极其低沉、充满警惕的呜咽声。
卫甲心中一凛,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右岸地势相对平缓,出现了一小片人工修筑的痕迹——一个简陋的木制码头,码头上插着西岐旗帜,隐约可见几个身着皮甲的身影在活动!更远处,似乎还有一道横跨河面的索桥的影子!
是西岐的关卡!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被发现,以他们现在的状态,绝无幸理!
“趴下!别动!”
卫甲低喝,自己也立刻伏低在筏子上,尽量减少暴露。黑狼也默契地蜷缩起身体,将头埋低。
幸运的是,他们正处于河道中央,水流速度极快。而岸边的守卫似乎并未对河中心这片不起眼的“漂浮物”投入太多注意力——或许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上游冲下来的普通杂物,在这条险峻的河道里,出现什么都不奇怪。也可能他们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对岸陆路的盘查上。
筏子如同沉默的幽灵,在激流的推动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关卡下游百余步外一掠而过!岸上的喧嚣与巡视,都被轰鸣的水声掩盖、甩远。
直到关卡消失在视线之外,卫甲才敢微微抬起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他们成功躲过了第一道封锁!
然而,他还来不及庆幸,前方的水流声再次变得汹涌起来。黑狼也重新站起,警惕地望向新的未知险境。
夕阳开始西沉,将河水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色。他们已经在这条死亡之河上漂流了将近一日,体力、精神都已濒临极限。但卫甲知道,他们不能停歇,只能随着这无情的洪流,继续向东,向着渺茫的希望,向着鹰愁涧的方向,挣扎前行。每一次与礁石的擦肩,每一次从漩涡边缘的挣脱,都是与死神的又一次赌博。而他们唯一的筹码,便是那不屈的意志,和彼此之间用生命铸就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