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这由求生意志与山林馈赠仓促编织的方寸之地,在最后一刻,仿佛挣脱了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钳爪。就在瀑布那吞噬一切的咆哮边缘,一股源自河床深处、被巨石与暗流挤压出的隐秘侧流,如同潜伏已久的水蟒,猛地缠住了筏身,将其狠狠拽离了垂直坠落的死亡轨迹。
那一瞬间的体验,破碎而混乱。卫甲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充斥着亿万吨河水砸落深潭时发出的、足以震碎魂魄的轰鸣。激荡而起的水汽不再是轻柔的雾霭,而是化作了无数冰冷的、具有实质力量的碎屑,如同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他裸露的、因高烧和用力过度而滚烫的皮肤上。这剧烈的刺激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麻痹的痛感,反而让他几乎涣散的精神为之一紧。
卫甲整个人死死地趴在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筏子上,身体紧贴着粗糙湿滑的竹面,右臂因之前死死攥住那根充当临时桅杆的粗竹而过度用力,此刻呈现出不自然的痉挛状态,五指如同鹰爪,指尖早已磨破,深深抠进竹竿的缝隙里,仿佛那不是竹子,而是连接着摇摇欲坠的生与万劫不复的死的唯一绳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凝固的血块以及竹篾的碎屑,每一次微小的松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
在他的身旁,黑狼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依靠着狼类天生的平衡感与利爪,牢牢固定在颠簸的筏面上。它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的、混合着痛楚与高度警惕的呜噜声,这声音被瀑布的咆哮撕扯得断断续续。它肩胛处那道被卫甲用匕首剜出狼牙箭镞的伤口,在刚才为了跃上这失控木筏的奋力一挣中再次崩裂,暗红色的血珠不断渗出,混着浑浊的河水,在它灰黑色、湿漉漉的皮毛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深色痕迹。它的利爪同样紧扣着竹竿,肌肉紧绷,每一根神经都感知着脚下这脆弱载具的每一次战栗。
这短暂的、完全失控的疾冲,仿佛是被黄河的怒意随手抛出的石子。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次心跳的时间,也可能漫长如整个冬季,那股裹挟他们的狂暴力量似乎终于宣泄殆尽。筏子被带入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河道。水势依旧迅急,带着不容置疑的推动力,但少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垂直坠落的恐怖牵引感。身后那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瀑布轰鸣,被迅速甩远,逐渐沉闷,最终化作了天地间一种遥远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如同亘古以来就在那里回荡的叹息。取而代之的,是脚下水流更加深沉、更加持续、也更加复杂的奔涌之声,夹杂着泥沙摩擦河床的沙沙声,以及浪头相互拍击的哗哗声。
卫甲艰难地抬起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脖颈僵硬如同锈蚀的铁轴,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骨骼的轻微咯吱声。他甩了甩头,试图甩掉糊在脸上、影响视线的水珠和乱发。视线因持续的高烧和极度的疲惫而一片模糊,眼前的世界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膜,光线扭曲,景物重叠。
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用手背狠狠揉了揉眼眶,这才勉强看清了些许周遭的景象。天色已近黎明,东方遥远的天际线处,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灰白色,试图驱散厚重的夜幕。然而,在这深邃的河谷底部,昏暗依旧占据着主导,光线仿佛被浓重的水汽和两岸高耸的阴影所吞噬。河道明显宽阔了许多,不再是龙门涧那般被悬崖紧紧夹峙的险峻模样。两侧的山势变成了坡度稍缓、覆盖着茂密得近乎蛮荒的植被的丘陵,黑压压地向后延伸,看不清具体轮廓。河水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饱含泥沙的土黄色,湍急地奔流着,与龙门涧那清澈见底却暴烈无比的山涧溪流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气、腐烂植物和水生藻类的混合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我们,这是,出来了?”
他嘶哑地自语,声音干涩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如同破旧风箱最后一丝拉扯。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不敢置信的茫然,瞬间席卷了他。他仰起头,脖颈拉伸带来一阵酸痛,视线努力穿透河谷上方狭窄的天空,试图寻找那颗自逃离鬼谷以来,一直指引他们向东北方向逃亡的北辰星。
星辰在渐亮的天光中已变得黯淡模糊,如同即将熄灭的残烛。但他凭借记忆中星图的位置和残存的方向感,勉强能辨识出那颗坚定星辰的大致方位——依旧顽强地闪烁在他们的左前方。结合河道走向从之前的曲折多变,到如今明显变得更加平直、浩荡,一个模糊却足以令人振奋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星,在他昏沉的脑海中亮起,他们很可能已经离开了龙门涧那条危机四伏的险峻支流,进入了汾水的下游主干道!而汾水,正是通向那条孕育了无数古老文明、也被世代先民敬畏地称为“大河”的黄河的重要水道!
这个判断带来了一丝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希望火光,如同在无尽寒夜中看到远方的一缕炊烟。但紧随这希望而来的,是更深层次、更难以抗拒的疲惫与痛苦。短暂的、由极度危险激发的肾上腺素飙升过后,身体积累的所有创伤和病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反扑,瞬间将他淹没。
左肩的箭创处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抽痛,那不再是单纯的皮肉锐痛,而是混合着肿胀、灼热和一种深及骨髓、令人牙酸的麻木感。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肉之下,脓液在压力下的微微波动。
伤口在河水的反复浸泡、泥沙的摩擦以及可能存在的污物侵蚀下,毫无疑问已经严重化脓感染。他甚至能闻到一丝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腐败甜腥气息,这味道让他胃部一阵翻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