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梨香院一片死寂,连枝头麻雀都噤了声。
薛宝钗立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被积雪压弯的老梅,只觉得心头也似压了千斤重担。
姑娘...
莺儿端着药碗从里屋出来,眼圈通红,太太刚睡下,大夫说...说是急火攻心,需静养。
宝钗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残留的温度,轻叹一声:你也去歇着吧,这两日辛苦了。
莺儿摇摇头,绞着衣角欲言又止。
宝钗正待询问,忽听屋内传来薛姨妈嘶哑的喊声:宝丫头!进来!
屋内药气熏人,薛姨妈半倚在炕上,面色灰败,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一把抓住宝钗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我打听清楚了,那陆远虽不贪财,却常去醉仙楼听曲儿...他既好这口,咱们就投其所好!
宝钗心头一颤:母亲的意思是...
香菱那贱胚子配不上锦衣卫大人。薛姨妈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我看莺儿就很好,模样周正,又是你调教出来的,比那些青楼女子强百倍!
母亲!宝钗惊得药碗差点脱手,莺儿跟了我八年,怎能...
怎不能?薛姨妈猛地坐直身子,不过是个丫头,难道比你哥哥的命还重要?
她喘着粗气,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我已经让周瑞家的去准备了,今晚就送过去!
宝钗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她转头看向门外——莺儿正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帕子无声落地。
姑娘...莺儿扑通跪下,膝行到炕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太太开恩!奴婢...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姑娘,求太太别...
闭嘴!薛姨妈抄起炕桌上的茶盏就砸过去,瓷片在莺儿额角划出一道血痕,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宝钗急忙用身子挡住莺儿:母亲!莺儿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您怎能...
姐妹?
薛姨妈怪笑一声,你堂堂薛家大小姐,跟个奴才称姐妹?
她突然抓住宝钗的肩膀,声音陡然凄厉,你哥哥在诏狱里受苦,你倒心疼起丫头来了?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宝钗被摇得钗环散乱,却仍死死护着身后的莺儿。
她望着母亲扭曲的面容,忽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个慈爱的母亲,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
母亲息怒。她强忍泪水,轻抚薛姨妈后背,您先躺下,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薛姨妈却一把推开她,冲着门外厉声喊道:周瑞家的!把这贱婢带下去梳洗打扮,今晚务必送到陆府!
两个粗使婆子应声而入,不由分说架起莺儿就往外拖。
莺儿拼命挣扎,哭喊着:姑娘救我!姑娘——
宝钗追出几步,却被薛姨妈死死拽住:你敢拦着,我就一头碰死在这儿!
院中老梅被惊得簌簌落雪,盖住了莺儿被拖走时在雪地上留下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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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一辆青帷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陆远府邸角门。
莺儿被推下轿时,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她穿着宝钗去年赏的杏红绫袄,鬓边簪了朵绒花,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得斑驳。
周瑞家的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笑!摆出这副丧气样,惹恼了大人,仔细你的皮!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陆府管家举着灯笼出来,皱眉道:这是...
劳烦通禀。周瑞家的堆着笑递上名帖,薛府送来伺候大人的丫头,还望笑纳。
管家扫了眼瑟瑟发抖的莺儿,冷哼一声:我家大人从不收这些,带回去吧。
莺儿突然跪下,抓住管家衣角,求您...求您收下我吧,若回去,太太会打死我的...
她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阶上,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管家迟疑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陆远披着玄色大氅踏雪而归,腰间绣春刀映着雪光,冷冽逼人。
怎么回事?他目光扫过众人,在莺儿身上略一停留。
管家连忙解释:薛家送来个丫头,老奴正要打发...
大人开恩!莺儿膝行几步,重重磕头,奴婢情愿做牛做马,只求别送回去...
她抬起头,额上血痕未愈,眼中满是绝望。
陆远眉头紧锁。
他早听说薛家为救薛蟠不择手段,却没想到竟能狠心至此。
眼前这丫头不过十五六岁,哭得浑身发抖,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
带进去吧。他忽然道,转身大步进门。
周瑞家的喜出望外,正要跟上,却被管家拦住:大人只说了带丫头进去,您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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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院里,宝钗站在窗前,望着那轮被雪雾笼罩的残月。
自莺儿被送走,屋里安静得可怕——没有莺儿轻手轻脚添茶的声音,没有她絮絮叨叨说闲话的声音,连铜漏滴答声都显得刺耳。
姑娘...文杏怯生生地进来,太太让问,莺儿姐姐...可有什么消息?
宝钗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红麝串。
她想起莺儿八岁那年,因打碎了她心爱的瓷娃娃吓得整夜不敢睡,第二天肿着眼睛来认错的样子。
那时她怎么说来着?不过是个玩意儿,值得你哭成这样?
如今想来,那话何其轻巧。
忽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瑞家的满脸喜色地冲进来:姑娘大喜!陆大人收下莺儿了!
宝钗手中茶盏地落地,热水溅湿了裙角。
她本该松口气,却觉得心口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可...可说了什么?她听见自己声音飘忽。
管家说,大人见莺儿哭得可怜,就让带进去了。周瑞家的搓着手,太太说得对,这陆大人果然...
宝钗猛地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她扶住桌角,指甲在红木上刮出几道白痕。
那个在公堂上正气凛然的陆远,原来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徒?
姑娘?文杏担忧地扶住她。
宝钗摆摆手,强自镇定:去告诉太太,让她安心歇着吧。
待众人退下,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无声啜泣。
为莺儿,为哥哥,也为那个在权势面前不堪一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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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府邸的书房内,莺儿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
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膝盖疼得失去知觉,却不敢稍动。
起来吧。陆远放下公文,揉了揉眉心,我既答应留你,就不会赶你走。
莺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怯生生抬头,正对上陆远疲惫却温和的目光。
这与她想象中的锦衣卫大人截然不同——没有淫邪的眼神,没有轻佻的举动,甚至连说话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奴婢...奴婢可以干活。她结结巴巴地说,洗衣做饭,针线女红,奴婢都会...
陆远摆摆手:府里不缺干活的人。
他沉吟片刻,你可识字?
莺儿一怔,想起宝钗教她认字的那些午后,轻轻点头:姑娘...薛小姐教过一些。
正好。陆远指了指书架,每日辰时来整理文书,按日期归类。其余时间自便,不必来跟前伺候。
莺儿呆呆地点头,直到退出书房,仍觉得恍如梦中。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她脚边投下变幻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临行前宝钗塞给她的荷包,摸出来一看,是块系着红绳的平安锁——那是宝钗周岁时戴过的。
姑娘...她把锁紧紧攥在手心,眼泪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