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陆府并未大肆张扬,但府内依旧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喜庆。
纳妾虽非娶妻,但陆远如今位高权重,宝钗又刻意要全鸳鸯的脸面,故而还是依着规矩,简单操办了几桌酒席。
席面设在内院小花厅,请的都是些与陆远交好的锦衣卫同僚及其家眷,还有几位与宝钗相熟的官夫人。
人数不多,却皆是实权人物,席间推杯换盏,笑语喧阗,自有一番热闹气象。
这热闹是内敛而矜贵的,与贾府昔日那种浮华奢靡、却又透着虚空的热闹截然不同。
鸳鸯的哥嫂金文翔夫妇一早便被接进了陆府。
他们穿着崭新却略显局促的衣裳,被管事嬷嬷引着,坐在了席面末位。
两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眼见着满堂的锦衣卫老爷和诰命夫人,又见自家妹子竟真的得了陆大人青眼,一步登天,直喜得手足无措,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容,对着来往的丫鬟仆妇都连连点头哈腰。
他们心里早已盘算开来,妹子成了陆大人的妾室,往后他们在贾府乃至京城,腰杆子都能硬上几分,好处自是少不了。
消息自然也如长了翅膀般飞回了已然颓败的贾府。
下人们聚在角落里,交头接耳,语气中是掩不住的羡慕与酸涩。
“听说了吗?鸳鸯姐姐……不,现在是鸳鸯姨娘了!陆府那边今日摆酒呢!”
“真的?我的天!这才几天功夫,真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可不是嘛!五百两银子啊!老爷……唉,就那么把身契给了……”
“当初要是咱们也咬牙跑出去……”
“快别说了!让人听见了不得!各人有各人的命罢喽!只恨我没那个胆子,也没鸳鸯姐姐那个造化,能入了陆大人的眼……”
窃窃私语声中,是无数道投向那高墙之外、混合着嫉妒、向往与无奈的目光。
鸳鸯的遭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些挣扎求存的仆役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陆府内,一场简单却体面的仪式过后,鸳鸯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崭新嫁衣,被送入了早已布置好的新房。
这房间虽不及正院奢华,却也比她在贾府时住的狭小耳房强了百倍,窗明几净,陈设精致,熏笼里暖香袅袅,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喧嚣过后,房中只剩下她一人。
她端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沿,头上盖着喜帕,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来。
与昨日跪地求救时的绝望凄惶相比,此刻的心情复杂万分。
有脱离苦海、绝处逢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有对宝钗感激之余的一丝微妙尴尬,更多的,则是对即将到来的、那位手握她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的恐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她听过太多关于陆阎王的传闻,也亲眼见过他如何轻描淡写地碾碎贾赦的尊严。
这样一个男人,会是怎样的?
昨夜宝钗来看她,只温言让她安心,说大人并非苛酷之人。
可……她终究只是个买来的妾,地位卑下。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鸳鸯的心尖上。她的呼吸骤然屏住。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身淡淡酒气的陆远走了进来。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间的声响。新房内顿时静得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鸳鸯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陆远并未立刻上前。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这才缓步来到床前。
他没有立刻去掀盖头,只是站在那里。
鸳鸯能从盖头下方看到他黑色的靴尖和一丝袍角,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响起,比平日似乎缓和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鸳鸯依言微微抬头。
下一刻,喜帕被一杆镶玉的乌木秤杆轻轻挑开。
眼前骤然一亮,鸳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适应了光线后,才怯生生地抬眼望去。
陆远就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如松。
他脱去了官服,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更衬得面容冷峻,目光深邃如寒潭,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他脸上并无太多表情,看不出喜怒。
鸳鸯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脸颊飞红,慌忙又要低下头去,口中讷讷道:“老…老爷…”
“既进了这个门,以往的事便都过去了。”
陆远开口,声音平稳,“府里的规矩,夫人会告诉你。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好处。”
他的话语直接而简洁,没有温存,更像是一种告诫和定规。
鸳鸯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奴婢……妾身明白。定会谨守本分,尽心伺候老爷和夫人。”
陆远似乎对她这识趣的回答还算满意,微微颔首。
他将其中一杯合卺酒递给她。
鸳鸯忙双手接过,指尖微颤。
陆远拿起另一杯,手臂绕过她的手臂。
距离骤然拉近,男人身上强烈的气息混合着酒气笼罩下来,鸳鸯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能感觉到他衣袖布料下坚实的手臂。
她闭着眼,匆匆将杯中辛辣的酒液饮尽,一股热流从喉咙烧灼而下。
饮罢合卺酒,陆远将酒杯放回桌上。
房间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红烛高烧。
他转身,重新走回床前,目光再次落在鸳鸯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晕红的脸颊上。
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得更久了些。
洗去铅华、换上嫁衣的鸳鸯,确实有着不同于晴雯俏丽、麝月温顺的别样风致,一种混合着不安、柔顺与内在刚烈的楚楚动人之态。
他伸出手,指尖触及她滚烫的脸颊。
鸳鸯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兽,眼睛瞬间睁大,望向陆远,眸子里水光潋滟,满是惊慌与无措。
陆远的手指并未离开,反而沿着她的脸颊缓缓下滑,托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完全抬起头迎视自己。
他的指腹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触感粗糙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怕我?”他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鸳鸯呼吸急促,诚实地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妾身……不敢……”
陆远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俯身吹熄了床头的喜烛。
黑暗中,鸳鸯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带入一个坚实而滚烫的怀抱。
淡淡的酒气和男性特有的凛冽气息彻底将她包裹。
她惊喘一声,剩余的话语尽数被吞没。
窗外的月色朦胧地洒进窗棂,依稀勾勒出床帐摇曳的轮廓。
锦被窸窣,偶有一两声压抑的、细碎的呜咽逸出,很快又归于沉寂。
鸳鸯在最初的惊惶与无措后,渐渐放松下来,生涩地承受着这一切。
这与她想象中任何一种情形都不同,没有温存软语,却也没有预想中的粗暴折辱。
陆远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直接和掌控力,不容拒绝,却也并未刻意折磨她。
在这陌生的情潮与强大的禁锢中,鸳鸯紧紧咬住了唇,脑中纷乱闪过白日里的喧闹、哥嫂谄媚的笑脸、宝钗温和的叮嘱、贾府那些羡慕或嫉妒的低语……
最后,全都模糊远去,只剩下眼前这片黑暗和身上之人带来的、令人战栗的存在感。
这一夜,于鸳鸯而言,是真正的告别过去,踏入一个全然未知却已然无法回头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