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赦、贾琏父子二人,将那荣国府祖宅作价三万两卖与陆远后。
虽受了天大屈辱,到底手头握着实实在在的银票,那被债主逼得透不过气的日子总算暂告一段落。
他们在城西榆钱胡同里置办了一处三进的小院。
虽远不及荣国府十分之一的气派,亭台楼阁、花园水榭更是妄想,但胜在独门独户,清静自在。
仆役也只留用了四五房心腹旧人,比起往日呼奴唤婢的排场,自是简朴了许多,却也免去了许多人际纷扰。
贾赦初时还有些郁郁,守着那些银子,既想挥霍又怕坐吃山空,整日里在院里唉声叹气。
贾琏却如同出了笼的鸟,顿觉天地宽阔。
手里有了钱,腰杆便硬了几分,将那“卖祖宅”的羞耻暂且抛在脑后,连着几日呼朋引伴,出入酒楼戏馆,听曲饮酒,好不快活,将那前些时日的憋闷一扫而空。
这日,眼见清明将至,贾琏想起给老太太上坟祭祀之事,虽分了家,这关乎族中体面的大事还需与西院那边商议。
他便收拾齐整,往那仅一墙之隔、却仿佛隔着天堑的西院而去。
西院门庭愈发冷落,守门的婆子见是他,也只懒懒地通报一声。
贾琏进了贾政书房,只觉得一股陈腐压抑之气扑面而来。
贾政比前次见时更显苍老,靠在榻上,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与他商议清明之事,也多是“嗯”、“啊”应着,精神不济。
贾琏心中虽有些不耐,却也知趣,快速将诸项花费、仪程说定,便欲告辞。
恰在此时,贾宝玉耷拉着脑袋,蹙着眉尖,从外面踱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玉色绫袄,有些地方竟沾了些墨渍灰尘,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全无往日神采。
见到贾琏,也只勉强叫了声“琏二哥”,便垂首立在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发愣。
贾琏见他这副模样,再对比自己这几日的“潇洒”,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优越感。
兼之也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便凑上前,揽住宝玉的肩,低笑道:“宝兄弟,瞧你这无精打采的样儿,可是又在屋里闷坏了?走,跟二哥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儿!”
宝玉闻言,猛地摇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挣脱开贾琏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外面有什么好散的?左不过是那些车马人声,聒噪得很。”
他想起园中姐妹们的欢声笑语如今都在墙那边,自己出去又能见到什么?
无非是徒增伤感。
贾琏岂容他拒绝,他深知宝玉性子,软磨硬泡最是有效,又见他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愁苦,心知他这段时日被老爷责骂、家族败落、姐妹离散诸事压得狠了。
便故意激他:“哟,这才几日,我们那个在脂粉堆里打滚、最会寻欢作乐的宝二爷,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了?可是怕老爷知道?放心,咱们悄悄的去,悄悄的回,神不知鬼不觉。”
说着,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诱惑:“二哥带你去个新鲜地方,保管你去了,什么烦闷都忘了!
整日在这院里对着四面墙,好人也要闷出病来!你瞧瞧你,年纪轻轻,倒比老爷还显得暮气沉沉!”
宝玉本就被他说得有些动摇,再听“烦闷都忘了”几字,心中不由一动。
这些日子,他确实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棉絮,喘不过气,睡不安枕。
那些诗书文章看在眼里更是如同天书,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找个法子将这恼人的愁绪都倾倒出去。
他抬眼看了看贾琏,见对方面带笑意,眼神里有一种他未曾体验过的、带着点放肆的活力,迟疑道:“去……去哪里?”
贾琏见他松动,哈哈一笑,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跟着二哥走便是,难道还能卖了你不成?保管让你开眼界!”
贾琏并未直接带宝玉去那最顶尖的销金窟,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却依旧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座挂着“醉杏楼”匾额的三层楼阁前。
此时华灯初上,楼内已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莺声燕语隐约可闻,门口站着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见贾琏是熟客,立刻堆满笑容迎了上来。
“哎呦,琏二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这位爷是……”
鸨母眼尖,见宝玉虽衣着不算顶华丽,但面容俊秀,气质不凡,忙不迭地招呼。
宝玉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只觉得一股浓烈刺鼻的香风扑面而来,熏得他头晕目眩。
那妇人的笑声尖锐得刺耳,他下意识地就往贾琏身后缩,脸上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贾琏却如鱼得水,顺手在那鸨母腰上轻轻一掐,笑道:“这是我一位本家兄弟,头回出来玩,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叫来,再备一桌上等酒席!”
说着,半推半搂地将宝玉带进了一间雅致的包房。
房内暖香融融,铺设华丽,墙上挂着几幅略带香艳意味的仕女图,角落的鎏金香炉里吐出缕缕甜腻的青烟。
宝玉僵直地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
他只觉得这地方与他素日所居的怡红院、潇湘馆全然不同,那里是清雅、诗意、带着女儿家天然香气的;
这里却是直白的、浓艳的、充满了某种他隐约明白却又感到羞耻的欲望气息。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轻薄彩衣、云鬓半偏的姑娘端着酒菜鱼贯而入。
她们显然受过调教,并不急切上前,只是含笑布菜斟酒,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
一个穿着水红衫子,名唤“媚人”的姑娘,见宝玉生得俊俏又腼腆,便主动坐到他身旁,执起酒壶,软语温言:“贾二爷,且饮了这杯酒,暖暖身子。”
宝玉闻到一股混合着脂粉和体香的陌生气味,只觉得脸颊更烫,连连摆手:“我……我不会吃酒……”
贾琏在一旁看得好笑,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对那媚人道:“我这兄弟面嫩,你多劝他几杯便好了!”
又对宝玉道:“宝兄弟,既来了,就放开些!这酒是上好的金华酒,不伤人,喝几杯助助兴,保管你什么烦恼都没了!”
那媚人姑娘会意,将酒杯直接递到宝玉唇边,声音愈发娇柔:“二爷,给奴家个面子嘛……”
宝玉被她软语央求,又见贾琏鼓励的眼神,再想到自己连日来的憋屈,把心一横,暗道:“罢了!横竖是出来了,还扭捏什么!”
于是闭着眼,张口接了那杯酒。
辛辣中带着甘醇的液体滑入喉咙,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一股热流却随之从胃里扩散开,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紧张。
“这才对嘛!” 贾琏抚掌大笑,又命人斟酒。
几杯黄汤下肚,宝玉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胆子却真的大了起来。
那媚人姑娘又极会说话,捡些风月趣闻、市井笑话来说,不时掩口轻笑,眼波盈盈。
宝玉起初还只是听着,后来也渐渐能搭上几句话。
他本就聪慧,于诗词曲赋上更有灵性,偶尔引用一句,竟引得那媚人连连赞叹:“二爷真是好才学!奴家还从未见过像二爷这般又俊俏又有文采的公子呢!”
这奉承话若在平时,宝玉定觉俗气,此刻在酒意和陌生环境的刺激下,竟也生出几分受用。
他开始抬头打量这房间,打量身边的姑娘,那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甚至觉得这喧嚣、这直白、这略带堕落的氛围,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仿佛能将他在那个冰冷家中感受到的所有压力、所有失落都暂时隔绝在外。
贾琏见他面色泛红,眼神也不再躲闪,知道火候到了,便更加起劲地劝酒布菜,自己也搂着另一个名叫“绮云”的姑娘,猜拳行令,闹得不亦乐乎。
丝竹声、笑语声、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醉生梦死的画卷。
宝玉置身其中,初始的拘谨和羞耻感,渐渐被一种麻木的、放纵的快意所取代。
在醉杏楼盘桓了近一个时辰,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
贾琏兴致更高,结了账,又拉着宝玉:“走,宝兄弟,二哥再带你去个更妙的地方!”
宝玉此时酒劲上头,浑身燥热,脑子晕乎乎的,那些烦心事似乎真的被酒精冲淡了许多。
他竟也生出几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迷迷糊糊地跟着贾琏,穿街过巷,来到一处人声鼎沸之地。
只见一个黑漆大门洞开,门上悬着“得意坊”三个大字的匾额,门前车马拥挤,进出之人形形色色,有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也有眼神精明、一身江湖气的汉子。
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阵阵喧哗,有吆喝声,有叹息声,有狂笑声,还有一种清脆的“哗啦啦”的骰子碰撞声。
一进门,一股热浪夹杂着汗味、烟味、茶味扑面而来,与刚才醉杏楼的暖香截然不同,更显粗粝和真实。
大厅内灯火通明,摆着十几张大小不一的桌子,每张桌子周围都围满了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盯着桌面上翻滚的骰子或是派发的牌九。
脸上表情各异,或紧张,或贪婪,或狂喜,或绝望。
宝玉何曾见过这等场景?
那震耳的喧嚣让他一时怔住。
贾琏却像是回了家,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玩骰子的桌子,挤了进去,掏出银票便下注。
他运气似乎不错,连赢了几把,面前堆起一小叠碎银,兴奋得满面红光,拍着宝玉的肩膀:“宝兄弟,你也来试试手气!这玩意儿,比吟诗作对可刺激多了!”
宝玉连忙摇头,他虽醉了,却还存着一丝清明,觉得这地方乌烟瘴气,不是他该来的。
贾琏也不强求,自己玩得兴起。
宝玉便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小小的骰子在瓷碗里滴溜溜乱转,周围人的心仿佛都系在那几点之上。
他看到有人因押中而欣喜若狂,一把将赢来的银子搂入怀中;
也有人因押错而面如死灰,捶胸顿足。
这种极致的、瞬间的情绪爆发,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的生命力,与他平日所经历的温吞水般的哀愁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贾琏押了一注大的,结果骰子开出,竟是通赔!
面前那堆银子瞬间被庄家扫走。
贾琏脸上的笑容僵住,骂了句粗话,不甘心地又掏出银票。
宝玉看着他那瞬间得失的模样,心中莫名也升起一股冲动。
他想起自己如今一无所有,功名无望,家族败落,连心爱的园子姐妹都离他而去……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涌上心头:“反正已是如此,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当贾琏又一次下注,并怂恿他也“玩一把小的”时,宝玉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摸出一块随身带的、用来赏人的小银锞子,犹豫着,放在了贾琏押的那一门上。
“开——四五六,十五点大!” 庄家高声喝道。
贾琏押中了,连带宝玉那块小银锞子,也变成了几块更大的碎银。
看着突然多出来的银子,宝玉愣住了。
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兴奋感,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这无关多少银钱,而是一种“赢”的感觉,一种凭借“运气”而非诗书才华就能获得的、立竿见影的回报和刺激。
“哈哈!宝兄弟,手气不错啊!开门红!” 贾琏比他更高兴,将赢来的银子推到他面前。
宝玉看着那几块亮闪闪的银子,心跳加速,酒意混合着这新鲜的刺激,让他将最后那点顾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学着贾琏的样子,将银子又推了出去……
接下来的时间,宝玉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简单的、刺激的游戏中。
他时而跟着贾琏下注,时而自己胡乱押上一门。
有输有赢,赢了便觉畅快,觉得命运终于眷顾了自己一次;
输了便是不服,想着下一把定要赢回来。
那骰子滚动的声音,庄家的吆喝声,周围赌徒的喧嚣声,将他脑中那些诗词歌赋、那些离愁别绪、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全都淹没了。
他只觉得脸颊发烫,眼睛发光,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贾琏见他如此,得意地笑了笑,自顾自去玩他的牌九了。
不知过了多久,宝玉面前的银子输输赢赢,最终还是所剩无几。
当他将最后一块碎银输掉,庄家无情地将它扫走时,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环顾四周,依旧是那喧嚣混乱的场面,空气污浊不堪。
他身上的酒意散了些,一股强烈的空虚和疲惫感席卷而来,还夹杂着一丝做了错事后的慌乱与羞耻。
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贾琏这时也走了过来,他倒是小有赢余,心情正好,见宝玉神色恍惚,便拍拍他:“行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初次玩,能这样就不错了!走,二哥请你吃宵夜去!”
宝玉却摇了摇头,低声道:“琏二哥,我……我想回去了。”
贾琏看了看他脸色,也不再坚持,笑道:“成!那咱们就回。怎么样,宝兄弟,出来散散,是不是痛快多了?”
宝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跟着贾琏走出那令人窒息的赌坊。
外面夜凉如水,冷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方才那片刻的放纵与刺激,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醒了,剩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灵魂被玷污了的龌龊感。
然而,在那心底最深处,却又隐隐有一丝不甘,一丝对那麻木与刺激的……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