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墨,南城小院那盏本就黯淡的油灯,终于在某一个无人察觉的瞬间,彻底燃尽了最后一滴油脂,挣扎着闪烁了两下,归于永恒的沉寂。
黑暗吞噬了陋室,也吞噬了贾宝玉眼中最后一点微光。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度过了不知几个时辰。
周瑞家的清晨端着一碗勉强能照见人影的薄粥进来时,险些被那尊凝固般的身影吓得摔了碗。
“二爷?您……您一夜没睡?”
她颤声问道,将粥碗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桌上。
宝玉没有回应,甚至没有转动一下眼珠。
他的目光穿透了斑驳的墙壁,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牢笼,投向了某个虚无的、遥远的所在。
周瑞家的看着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那双曾经蕴藏着星辉月华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死水。
她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却也知道劝慰无用,只得默默退了出去,将那碗注定不会有人动一口的粥留在原地。
接下来的几日,宝玉依旧是那副模样。
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如同被人抽走了魂魄。
玉钏儿和周瑞家的轮流守着,强灌了些米汤下去,大部分也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他迅速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不健康的青白色,仿佛一尊正在慢慢风化的玉雕。
直到这日午后,久违的冬日暖阳,竟艰难地拨开了厚重的云层,将几缕稀薄而珍贵的金光,斜斜地投射进这间阴暗的屋子。
一道光柱恰好落在宝玉交叠放在膝上的手背上,那上面,还残留着昔日养尊处优的细腻轮廓,此刻却布满了牢狱中留下的细微伤痕和冻疮。
光,是暖的。
这久违的、带着一丝温度的感觉,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动了他那颗被坚冰封冻的心。
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了头,循着那道光,望向窗外那一方被窗棂分割的、灰蓝色的天空。
有几只寒鸦“呱呱”叫着,振翅飞过,了无牵挂。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莲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清晰而坚定地萌发出来——走。
离开这里。
离开这充满了痛苦、悔恨、欺骗与死亡的污浊之地。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迅速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那死寂的眼中,竟罕见地泛起了一丝微澜,那不是对生的眷恋,而是一种决绝的、趋向寂灭的平静。
他动了。
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他挪动了一下几乎麻木的双腿,站了起来。
长时间的静止让他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但他扶住了冰冷的土墙,稳住了身形。
他没有惊动外间因为疲惫而打盹的周瑞家的和玉钏儿。
只是默默地,从炕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旧衣物里,找出了一件勉强还算干净、颜色最接近僧袍的灰布直裰,换下了身上那件肮脏不堪的囚服。
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般的郑重。
他又走到屋角那口破旧的水缸边,用木瓢舀起一点冰冷的剩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水珠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灰布直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看着水中自己那模糊、憔悴、陌生至极的倒影,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似悲似嘲。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这住了数月、承载了他最后一段人间痛苦的陋室,也没有去看里间昏睡的王夫人灵位,便径直地、步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扇低矮的门。
门外,阳光刺眼,寒风凛冽。
他微微眯了下眼,适应了片刻,便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京城街道上熙攘而冷漠的人流。
方向,是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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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
紫鹃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慌,一路小跑着进了潇湘馆,气息不匀,“方才……方才周瑞家的来了,说……说宝二爷他……他不见了!”
林黛玉正在临窗抚琴,闻言指尖猛地一滑,刺耳的一声杂音打断了原本清越的琴声。
她抬起头,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不见了?什么意思?”
“周瑞家的说,昨日午后还好端端地在屋里坐着,她和玉钏儿轮流守着,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人……人就没了!
只在炕上留下了一身换下的旧衣裳……她们找遍了附近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宝二爷他……他像是自己走的!”
紫鹃急声道,眼中满是忧虑。
黛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说不清是恐慌还是了然的情绪攫住了她。
自己走的?
在那个家里,他还能走去哪里?
她立刻起身:“去蘅芜苑!”
当黛玉和紫鹃赶到薛宝钗处时,探春和湘云也已被请了过来。
显然,大家都得到了消息。
薛宝钗神色凝重,蹙眉道:“已派人去榆钱胡同问过,蓉哥儿并不知情,他那边也乱着呢。也悄悄去几个相熟的古董铺、书铺打听过,都没有踪影。”
贾探春握紧了拳头,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他……他还能去哪儿?莫非是又……”
她想说“又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可看着众人脸色,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如今的宝玉,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和本钱?
史湘云快人快语,跺脚道:“这个糊涂二哥哥!才从牢里出来,身子还没好利索,这冰天雪地的,他能去哪儿?万一……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是好!”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
唯独林黛玉,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几株在寒风中姿态嶙峋的老树,轻轻地道:“他或许……不是去找‘哪里’,而是去找‘解脱’。”
众人皆是一静,目光都落在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上。
就在这时,薛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古怪,福了一礼道:“奶奶,姑娘们,派去城外打探的人回来了……说……说在城西二十里外的水月庵……好像……好像看到了宝二爷的踪迹。”
“水月庵?”
薛宝钗一怔,“他去那里做什么?莫非是去找妙玉师父?”
妙玉自贾府败落后,并未随众人入陆府,而是带着几个老嬷嬷和自己的积蓄,回到了她原先修行的水月庵。
莺儿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回奶奶,不是找妙玉师父。听庵里一个负责洒扫的婆子说……宝二爷他……他好像是去……求出家的!”
“出家?!”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暖阁内轰然炸响!
史湘云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贾探春身形一晃,扶住了身边的桌子,脸上血色尽褪。
薛宝钗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帕子攥得死紧。
唯有林黛玉,背对着众人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却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不知不觉中握紧的拳头。
果然……如此。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宝玉最后那心如死灰的眼神,那是对红尘俗世再无一丝眷恋的绝望。
大起大落,大悲大痛,家破人亡,众叛亲离……这人间于他,已是无边苦海。除了斩断青丝,常伴青灯古佛,他还能去哪里寻找心灵的栖息之地?
“他……他竟如此决绝……”
探春的声音带着哽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心,有不解,也有一丝释然。
或许,对如今的宝玉而言,这真的是唯一的出路。
史湘云已是泪流满面:“他就这么……这么不要我们了?连声招呼都不打……”
薛宝钗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感慨:“罢了,罢了,他既心意已决,强留无益。或许那清净佛门,真能涤净他的烦恼,让他得个心安吧。”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一直沉默的黛玉身上。
黛玉转过身来,脸上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勘破后的淡淡倦意。
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此刻清澈见底,映着窗外的天光,再无半分迷离与愁绪。
“云丫头,他不是不要我们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是不要‘贾宝玉’这个身份,不要那副沉重的皮囊,和皮囊所承载的一切苦痛了。”
她走到湘云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温柔而带着安抚的力量:“我们觉得他可怜,觉得他糊涂,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或许在我们看来是凄风苦雨的青灯古佛,于他,反而是挣脱牢笼后的自在清凉。”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宝钗、探春,最终望向窗外辽远的天空,唇角竟泛起一丝极淡、极缥缈的笑意,如同水墨画上最后一道浅赭,转瞬即逝。
“从前,我只觉他痴,痴得可恼,可恨,也可怜。如今看来,他才是最早勘破‘好了’真谛的人。‘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如何能‘好’?他今日斩断尘缘,于他,是‘了’,亦是‘好’。”
“而我们,” 她顿了顿,语气平和而坚定,“还在这红尘中打滚,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担子。他既已‘了’,我们又何苦再执着于一个‘贾宝玉’?放下他,也是放下我们自己的执念。”
这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更衬得这寂静深沉。
史湘云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黛玉,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素来多愁善感的林姐姐。
贾探春紧绷的肩膀渐渐松弛下来,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多了一分清明。
薛宝钗深深地看着黛玉,目光中流露出由衷的叹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知道,黛玉此刻的放下,并非无情,而是经历了比宝玉更甚的内心煎熬后,淬炼出的通透与坚韧。
“林妹妹说得是。”
宝钗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既然宝玉选择了这条路,我们……便尊重他的选择吧。往后,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 探春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要将它刻进心里。
湘云用力点了点头,抹去脸上的泪痕,虽仍有伤感,却也多了一份释然。
黛玉没有再说话,她重新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线窗缝。
凛冽而清新的寒气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的沉闷与悲伤。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屋脊,仿佛看到了城外那座寂寥的庵堂,看到了那个脱下锦衣,换上僧袍的故人,正跪在佛前,虔诚地叩拜。
那一刻,她心中最后一丝关于“木石前盟”的执念,关于过往恩怨情仇的纠缠,如同被这寒风吹散的轻烟,彻底地、干净地,消散在了这茫茫天地之间。
旧梦已随云散,往事不堪回首。
从今往后,她是陆府的林姑娘,而他,只是佛前一名无名的扫地僧。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