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冬,金陵的冬天湿冷难耐。
但隐庐因早早烧起地龙,各院又备足了银霜炭,倒是温暖如春。
黛玉畏寒,陆远便吩咐将竹影斋的炭火供得最足,又让人特制了暖手的铜炉、暖脚的汤婆子,连她常坐的榻上都铺了厚厚的狐裘。
这日大雪,园中银装素裹,琼枝玉树,别有一番景致。
众姐妹聚在澄怀堂暖阁里,围炉赏雪,煮茶闲话。黛玉披着件白狐裘斗篷,手里捧着小巧的鎏金手炉,斜倚在窗边看雪。
窗外几株红梅正凌寒怒放,点点胭脂落在皑皑白雪上,鲜艳夺目。
陆远从外头进来,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
他今日似有闲暇,也入了暖阁,在黛玉身旁的空位坐下。
丫鬟忙奉上热茶。
湘云正说到兴起处,提议以“雪”为题,联句作诗。
众人都说好。
宝钗起首:“一夜北风紧,” 探春接:“开门雪尚飘。”
湘云抢道:“入泥怜洁白。”
宝琴笑吟吟:“匝地惜琼瑶。”
轮到黛玉,她望着窗外红梅,略一思索,轻声道:“有意荣枯草,”
岫烟接:“无心饰萎苕。”
…
联句至酣,妙语纷呈。
陆远虽不参与,只静静听着,目光却常常落在黛玉身上。
见她凝神思索时微蹙的眉尖,得句后唇角浅浅的笑意,神态生动,比那窗外的红梅更惹人注目。
联句毕,众人品评,都说黛玉那句“有意荣枯草”立意新颖,将雪的滋养护佑之意道出,又暗含慈悲,拔了头筹。
湘云不服,嚷着要再比。
黛玉却笑道:“好了,我乏了,你们且顽着。”
说着,掩口轻轻咳了两声。
陆远眉头微蹙:“可是炭气熏着了?”
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她捧着的手炉,“有些烫了。”
接过,递给旁边的紫鹃,“换一个温的来。”
又对黛玉道:“你脸色有些白,回去歇着吧。”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般举动,黛玉又红了脸,低声道:“不妨事……”
“去吧。” 陆远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黛玉只得起身,向姐妹们告了罪,由紫鹃扶着回了竹影斋。
果然,躺下歇了半个时辰,喝了盏热热的杏仁茶,便觉好多了。
晚膳时,陆远竟亲自来了竹影斋。
见他进来,黛玉忙要起身,被他按住。
“可好些了?” 他在榻边坐下。
“好多了,只是略咳了两声,大人不必挂心。” 黛玉道。
见他肩头雪花已化,在墨色锦缎上留下深色的水渍,便对紫鹃道:“去取件干净的外袍来。”
紫鹃应声去了。陆远倒不介意,只问:“晚膳用了什么?”
“用了半碗鸡丝粥,一碟笋丝,都清淡。” 黛玉答。
陆远点点头:“冬日饮食,是要清淡温补。我让人从北边弄了些上好的血燕,明日开始,每日炖一盏给你。”
“太靡费了……” 黛玉下意识想推拒。
“给你的,便用着。”
陆远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惯有的不容反驳。
这时,紫鹃取了件玄色缂丝常服来。
陆远起身,很随意地脱下沾湿的外袍。
黛玉见他里面只穿着件单薄的深色中衣,忙移开目光,脸上发热。
陆远换好衣服,重新坐下,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递给她:“这是北边军中常用的枇杷膏方子,我让人依方配的,用的是老枇杷叶和上好川贝,化痰止咳有奇效。你每日含服一匙,温水送下。”
黛玉接过那尚带着他体温的瓷瓶,心中感动更甚。他竟连这等细微处都想到了。
“谢大人。”
她低声道,将瓷瓶紧紧握在手中。
陆远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烛光下,颈间那根细细的金链从寝衣领口露出一点,下面坠着的,正是他给的玉锁。
他心中一动,忽然道:“抬头。”
黛玉依言抬头,眼中带着询问。
陆远伸出手,指尖轻轻勾起那根金链,将玉锁从她衣襟内挑出。
温润的白玉贴着她细腻的肌肤,被他指尖无意中碰到,黛玉微微一颤。
“一直戴着?” 他问,目光落在玉锁上,又抬起看她。
“……嗯。”
黛玉轻声应道,觉得他此刻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更具穿透力,仿佛能看进她心底。
陆远拇指摩挲了一下那光滑的锁面,方才松开,任由玉锁落回她衣襟内。
指尖残留的细腻触感,让他眸色深了深。
“戴着也好。”
他淡淡道,起身,“好生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送走陆远,黛玉躺在温暖的被衾中,握着那瓶枇杷膏,颈间的玉锁贴着心口,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窗外雪落无声,室内炭火噼啪,她心中一片安宁满足。
年关将近,隐庐上下忙碌起来,准备过年。
这是南下后第一个新年,又在自己的新园子里,意义不同。
宝钗与王熙凤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扫尘、祭灶、备年货、裁新衣、写春联、挂灯笼……园中处处洋溢着喜庆。
黛玉也帮着写了不少春联和福字。
她的字迹清逸灵动,自成一格,贴在园中各院门上,颇添雅致。
陆远见了,也只点头说“尚可”,但黛玉却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赞许。
除夕那日,从午后便开始准备年夜饭。
澄怀堂内摆了三大桌,除了自家人,还有赵烈等几位得力的管事、护卫头领,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夜幕降临,华灯齐放。
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饭菜的香气。
众人按序入席,杯盘罗列,山珍海味,极尽丰盛。
陆远举杯祝辞,依旧是言简意赅,却透着融融暖意。
众人开怀畅饮,笑语喧阗。
席间有说书的先生来说吉祥段子,有变戏法的来助兴,更少不了姐妹们自告奋勇的才艺展示。
湘云和宝琴合唱了一支活泼的江南小调,探春舞了一段剑器,连惜春都破例弹奏了一曲《良宵引》。
轮到黛玉,她今日饮了两杯屠苏酒,脸颊微酡,眼波流转间竟带了几分平日罕见的娇媚。
她起身,对陆远及众人盈盈一礼:“我不擅歌舞,便以一曲琴音,贺新年之禧,愿岁岁安康,家园永固。”
紫鹃早已备好她的古琴。
黛玉净手焚香,于堂中坐定,指尖抚过琴弦。
一曲《阳春》流水般倾泻而出。
初时如春风拂面,冰雪消融,生机萌动;
继而如百花绽放,莺飞草长,欣欣向荣;
最后归于平和悠远,余韵绵长,仿佛预示着未来的安稳与丰足。
琴音清越,涤荡尘嚣。
满堂寂静,唯有泠泠七弦之声。
陆远凝神听着,目光始终未离那抚琴的人。
但见她神情专注,姿态优雅,琴声与她的气质浑然一体,清冷中蕴含着勃勃生机,恰如她本人的蜕变。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片刻沉寂后,满堂喝彩。
湘云第一个跳起来:“林姐姐弹得太好了!听得我心里暖洋洋的,像是春天真来了!”
宝钗含笑点头:“妹妹琴艺愈发精进了,此曲意境高远,合乎新春气象。”
陆远亦举杯示意:“赏。”
便有丫鬟托着红漆盘上前,盘中是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光华璀璨。
黛玉起身谢赏,由紫鹃接过。
守岁至子时,爆竹声震天响起,旧岁已除,新岁伊始。
众人互道恭喜,小辈给长辈磕头,长辈分发压岁钱。
黛玉也得了一份,是陆远给的一个沉甸甸的赤金如意锞子,寓意吉祥。
喧闹至后半夜,方才陆续散去。
黛玉回到竹影斋,虽疲惫,却精神亢奋。
这是她离开贾家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她自己的、温暖而圆满的年。
紫鹃服侍她卸妆,笑道:“姑娘今日真好看,弹琴时,大人一直看着您呢。”
黛玉对镜,镜中人双颊嫣红,眸光水润,确实与往日不同。
她轻轻抚过腕上那对新得的红宝石镯子,冰凉坚硬,却似能暖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