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雪后初晴。
湘云住的“枕霞阁”果然敞亮。
院子宽敞,廊下挂着各色鸟笼,画眉、鹦鹉叽叽喳喳,平添生气。
正厅里早已设下席面,当中一个大铜火盆烧得旺旺的,上头架着铁网,正烤着鹿肉、鸡翅等物,香气四溢。
黛玉到得早,穿着宝钗送的那件白狐裘斗篷,里头是杏子红袄裙,耳上戴着陆远新给的珍珠耳珰。
她一进门,湘云就扑上来拉着她瞧:“林姐姐今日气色真好!这耳珰是新得的?真精致!”
宝钗、探春、凤姐、岫烟等都已到了,正围着火盆说笑。
见黛玉来,都笑着招呼。宝琴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个梅瓶,插着几枝红梅:“林姐姐快来瞧,我刚折的,开得多好!”
众人说笑间,陆远也到了。
他换了身家常的深蓝色锦袍,外罩玄狐坎肩,少了平日的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湘云最是活泼,嚷着:“夫君可算来了!快坐主位!今日咱们行个新鲜的令,叫做‘飞花令’,但不说花,说‘雪’字。轮到谁接不上,罚酒一杯,还得讲个笑话!”
众人都说有趣。
于是围坐定,从湘云起令。
她张口就来:“‘窗含西岭千秋雪’。”
下首宝琴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探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轮到黛玉,她略一沉吟:“‘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陆远坐在她身侧,闻言看了她一眼。
她今日确实不同,从前在这种场合多半安静听着,如今却也能从容应对了。
一圈轮下来,竟无人卡壳。
湘云不服:“不行不行,太简单了!咱们加大难度——诗句里需带‘雪’字,还要与席上某样事物相关。比如我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与这酒相关!”
这下难度陡增。
几轮下来,宝琴卡住了,苦思半晌接不上,只得认罚。
她饮了杯果子酒,脸上飞红,讲了个姑苏老家的笑话,虽不十分好笑,但胜在她讲得生动,众人也捧场大笑。
气氛愈加热闹。
鹿肉烤得滋滋冒油,丫鬟们片好了盛在碟子里,配上特调的酱汁,鲜美异常。
黛玉尝了一块,陆远低声道:“油腻,浅尝辄止。”
她听话地只吃一块,便转去吃旁边煨着的山药鸡汤。
宝钗细心,知她脾胃弱,特意吩咐厨房备了清淡的。
行令至酣,外头又飘起细雪。
湘云兴起,拉着宝琴要到廊下赏雪。
众人都跟出去。
但见雪花如絮,纷纷扬扬,院子里几株老梅映着雪色,红白分明,清丽如画。
黛玉站在廊下,陆远很自然地替她拢了拢斗篷的风帽。
她仰头看雪,呵出一团白气,侧脸在雪光中莹润如玉。
忽然,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眨了眨眼,那点冰凉化开,像一滴小小的泪。
陆远看着她,忽然想起“冰雪聪明”四字。
眼前的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蹙着眉尖、满腹心事的孤女,而是眉眼舒展、气韵安宁的少妇。
这种变化,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冷么?”他问。
黛玉摇头,却将手悄悄缩进袖中。
陆远看见了,没说什么,只将她的手拉出来,握在自己掌中。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
这个动作很自然,却让黛玉心头一跳。
她偷眼看向姐妹们,好在大家都在赏雪说笑,无人注意他们这边。
她想抽回手,陆远却握得更紧。
“别动。”他低声道,“手这么凉。”
黛玉便不动了,任他握着。
掌心相贴处传来的热度,一路暖到心里。
这时,湘云回头瞧见,故意大声道:“哎哟!你们瞧陆大哥和林姐姐,雪地里手拉手,真真是一对璧人!咱们快别看了,长针眼!”
众人哄笑。
黛玉羞得满脸通红,陆远却神色自若,只淡淡瞥了湘云一眼:“云丫头,你今日笑话讲得不好,该再罚一杯。”
湘云吐吐舌头,躲到宝琴身后去了。
笑闹一阵,重新回屋。
凤姐儿吩咐上了热腾腾的羊肉锅子,众人围炉而坐,继续谈笑。
黛玉坐在陆远身边,听他偶尔与探春说起朝中时事,与宝钗商议年节安排,与凤姐交代铺面账目……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这个家,在他掌控下井井有条,温暖安稳。
她忽然很感激命运。
感激那场巨变,让她离开了那个日渐沉沦的牢笼;
感激这个强势却细心的男人,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归宿;
感激这些姐妹们,让她在异乡也有了亲人般的温暖。
晚膳后,众人又说了会儿话,方才各自散去。
陆远携黛玉回澄明堂。
雪已停了,月色清皎,照得庭院一片银白。
丫鬟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脚步声在雪地上咯吱作响。
回到屋里,紫鹃伺候黛玉卸妆。
摘下发间钗环,取下耳珰时,黛玉对着镜子看了许久。
镜中女子眉目舒展,唇角自然地带着一丝笑意——那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幸福痕迹。
“姑娘如今笑模样多了。”
紫鹃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轻声道,“从前在贾府,便是笑,也总像带着三分愁。如今可是真真切切的欢喜。”
黛玉抚着耳垂,那里还残留着耳珰的微凉触感。
“是啊……”她轻叹,“从前总觉得命薄,如今才知,老天待我不薄。”
正说着,陆远洗漱毕,换了寝衣进来。紫鹃识趣地退下。
他走到妆台边,看她对镜自照。“在想什么?”
黛玉转头,烛光下眸光盈盈:“在想……从前读《诗经》,有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时不懂,如今才明白。”
陆远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她今日饮了几杯甜酒,双颊微酡,眼波流转间带着少见的娇憨妩媚。
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
“黛玉。”他唤她名字,声音低沉。
“嗯?”
“往后年年岁岁,都如今日这般,可好?”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是最郑重的承诺。
黛玉心中涌起巨大的暖流,她站起身,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
“好。”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大人,谢谢你。”
谢谢你的珍视,谢谢你的呵护,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陆远拥住她,下巴轻抵在她发顶。
怀中人柔软温暖,带着淡淡的梅香和书墨气息。
他忽然觉得,前半生戎马倥偬、权谋算计,所求的或许就是这一刻的安宁圆满。
窗外,月色清辉,雪光映夜。
屋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