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薛宝钗便已起身。
她特意选了一身绛紫色织金褙子,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插着陆远送的那支点翠嵌宝金钗,既不过分张扬,又处处透着贵气。
姑娘,莲子羹和枣泥山药糕都备好了。莺儿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食盒,按您说的,都温着呢。
宝钗点点头,对镜又理了理鬓角,这才起身:走吧,别让大人等久了。
穿过几重院落,晨露打湿了宝钗的绣鞋。
陆远的书房外,两个锦衣卫校尉肃立值守,见是宝钗,恭敬地行礼让路。
书房内,陆远正在批阅文书,玄色官服衬得他肩宽腰窄,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进来。
大人。宝钗福了福身,声音轻柔,妾身备了些早点,您用些再忙?
陆远这才抬眼,目光在宝钗精心打扮的装束上停留片刻,又落在她手中的食盒上:有事?
宝钗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上,取出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今日是妾身回门的日子,想跟大人说一声。
陆远接过瓷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眉头微展:嗯。叫陆忠进来。
不多时,白发苍苍的陆府大管家陆忠快步进来,躬身听命。
安排薛姨娘回门的事。陆远放下碗,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体面些。
陆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恭敬应道:老奴明白,这就去准备。
宝钗心头一暖,没想到陆远会如此重视。
她刚要道谢,却听陆远又道:贾府若有人为难你,不必忍让。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却让宝钗眼眶微热。
她低头掩饰情绪:谢大人体恤。
去吧。陆远已重新拿起文书,仿佛刚才的关心只是错觉。
出了书房,宝钗长舒一口气。莺儿迎上来,小声道:姑娘,陆管家已经去准备了,听说要安排几十号人呢!
宝钗轻轻摇头:太张扬了...
这才显得大人重视姑娘啊!莺儿喜滋滋地说,看贾府那些人还敢不敢小瞧姑娘!
辰时三刻,陆府正门前已排开阵仗。
八名锦衣卫开道,十六个丫鬟婆子随行,后面跟着六辆马车,其中两辆满载着各色礼盒。
陆忠亲自压阵,骑着一匹枣红马在前引路。
宝钗坐在最华贵的那辆朱轮华盖车上,透过纱帘看着外面街景,心跳不由加快。
这般排场,莫说是姨娘回门,就是正室夫人也少有这么隆重的。
姑娘快看,街上的人都看呆了呢!小娥兴奋地指着窗外。
确实,这支队伍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驻足。
有人窃窃私语:这是哪家夫人出行?好生气派!
听说是锦衣卫陆大人的家眷...
哎哟,那可了不得!
宝钗听着这些议论,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贾府。
与此同时,贾府那边早已得了消息。
什么?几十号人?六辆马车?王熙凤正在梳头,闻言差点打翻了胭脂盒,这薛丫头嫁过去才几天,就这般威风了?
平儿替她插上一支金簪,低声道:听说陆大人特意吩咐要办得体面,连管家都亲自跟着呢。
王熙凤眯起眼,酸溜溜地道:看来这丫头很得宠啊...
荣禧堂内,贾母正和薛姨妈说话,听闻消息也是惊讶:陆大人这般看重宝丫头?
薛姨妈笑得合不拢嘴:老太太说的是,我也没想到...
贾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看来这门亲事,倒是结对了。
唯有宝玉坐在角落,脸色苍白。
自从宝钗出嫁,他便病了一场,今日勉强起身,却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宝二爷,您脸色不好,要不要回去歇着?袭人担忧地问。
宝玉摇摇头,声音沙哑:我...我想看看宝姐姐...
贾府大门外,早已站满了人。
当陆府的车队缓缓驶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
天哪,那马车上的帘子怕是苏绣的吧?
你看那些侍卫,个个腰佩绣春刀呢!
宝钗在莺儿搀扶下下车时,贾府众人眼中的艳羡几乎要溢出来。
她今日的打扮比在陆府时更显华贵,绛紫色褙子上金线绣的牡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行动间环佩叮当,气度竟比在贾府时更加雍容。
宝丫头回来了!王夫人第一个迎上去,亲热地拉住宝钗的手,在陆府可好?
宝钗微微一笑,行礼道:托姨妈的福,一切都好。大人待我...极好。
这话她说得诚恳,听在众人耳中却各有滋味。
王熙凤眼尖,一眼就看出宝钗身上穿戴无一不是珍品,那支金钗更是价值连城,心里又酸又妒,面上却堆满笑容:妹妹如今可是贵人了,快里面请!
宝钗向陆忠使了个眼色,老管家立刻指挥下人将礼物一一搬进来。
有西域来的玻璃器皿,江南最时新的绸缎,海外奇珍...每一样都引得众人惊叹连连。
这是大人特意为老太太准备的南海珊瑚。宝钗亲自捧上一个锦盒,里面一株尺余高的红珊瑚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贾母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孩子,难为陆大人想着我老太婆!
薛姨妈看着女儿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眼眶湿润。
宝钗走到母亲跟前,郑重行了大礼:女儿给母亲请安。
快起来...薛姨妈扶起女儿,上下打量,瘦了...
宝钗摇头笑道:母亲说哪里话,女儿在陆府吃得好睡得好,倒是胖了呢。
众人簇拥着宝钗往大观园走,一路上嘘寒问暖,好不热闹。
只有宝玉落在最后,目光痴痴地望着宝钗的背影,心如刀绞。
宝姐姐...他喃喃自语,你当真过得好么...
藕香榭内,丫鬟们奉上香茶点心。
宝钗被安排在上首位置,连邢夫人、王夫人都要靠后坐,这待遇在等级森严的贾府可谓前所未有。
陆大人平日公务繁忙,可会冷落了妹妹?王熙凤试探地问。
宝钗轻抿一口茶,落落大方:大人虽忙,却总会抽空过问我的起居。前日还亲自带我去看了他名下的产业,说是...日后要交给我打理。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女子掌管外务,这在世家大族中可是闻所未闻。
林黛玉坐在角落里,闻言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宝姐姐好本事,这才几日,就让陆大人如此信任。
宝钗听出话中带刺,却不恼,只温婉一笑:林妹妹说笑了,不过是大人体恤,知道我自幼帮着母亲料理家务,有些经验罢了。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薛蟠醉醺醺的声音:我妹妹在哪?让我看看这个攀了高枝的好妹妹!
宝钗脸色一变,只见薛蟠踉踉跄跄闯进来,衣衫不整,满身酒气。
妹妹!他大声嚷道,你还有脸回来?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薛姨妈慌忙起身去拉儿子:孽障!你胡说什么!
薛蟠甩开母亲的手,指着宝钗冷笑:我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你倒好,高高兴兴给人做妾去了!现在回来显摆,是嫌你哥哥不够丢人吗?
宝钗脸色煞白,却强自镇定:哥哥喝多了,我让人扶你回去歇息。
少假惺惺的!薛蟠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那陆远是什么东西?仗势欺人的狗官!你嫁给他,就是认贼作夫!
住口!贾母厉声喝道,来人,把薛大爷扶下去醒酒!
几个小厮上前,却被薛蟠一把推开。
他踉跄着走到宝钗面前,恶狠狠道:你以为送些礼物就能收买人心?我告诉你,薛家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宝钗浑身发抖,却依然挺直腰背。
她缓缓起身,直视薛蟠的眼睛:哥哥,当日若不是陆大人手下留情,你早已...如今我既入陆府,自当尽本分。这些礼物是大人一片心意,你若不要,我带走便是。
薛蟠被她的气势震住,一时语塞。
宝钗转向贾母,深深一礼:老夫人,扰了您的兴致,是宝钗的不是。
贾母心疼地拉她坐下: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薛姨妈早已泪流满面,拉着儿子的衣袖往外拽。
薛蟠甩开她的手,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厅内气氛一时尴尬。王熙凤忙打圆场:宝妹妹别往心里去,蟠兄弟是喝多了胡说。来,看看这香皂,闻着真香!
众人这才重新热闹起来,纷纷传看那些新奇物件。
宝钗强颜欢笑,一一介绍:这是大人自己作坊出的香皂,比寻常澡豆好用...这是新酿的酒,不伤身...
只有黛玉注意到,宝钗说话时,手指紧紧绞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
午宴设在荣禧堂,比平日更加丰盛。
宝钗被安排在贾母右侧,连王夫人都要靠后坐。
席间众人谈笑风生,仿佛早上的不快从未发生。
宝丫头,贾母拍着宝钗的手,看你过得好,外祖母就放心了。
宝钗微笑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门口。
薛蟠没有来吃饭,薛姨妈也借口不适回房了。
宴席散后,宝钗独自来到梨香院。
这里曾是她和母亲、哥哥的住处,如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小丫鬟在打扫。
姑娘...莺儿担忧地看着她。
宝钗摇摇头,示意她在外面等着,自己轻轻推开薛蟠的房门。
屋内酒气熏天,薛蟠瘫在榻上,手里还攥着酒壶。
见宝钗进来,他冷笑一声:怎么,陆夫人来看笑话了?
宝钗不理会他的嘲讽,轻轻坐在床边:哥哥,我让人煮了醒酒汤。
少假好心!薛蟠猛地坐起身,你知道外面都怎么说我吗?说我卖妹求荣,靠女人吃饭!
宝钗眼圈微红,却依然平静:哥哥,当日之事是你有错在先。陆大人若真要计较,别说你,就连薛家也...
放屁!薛蟠将酒壶狠狠砸在地上,他陆远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锦衣卫的走狗!你嫁给他做妾,还不如死了干净!
宝钗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哥哥!你当我愿意吗?可事已至此,我除了好好过日子,还能怎样?难道要像你这样日日买醉,让母亲担心?
薛蟠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妹妹如此失态。
在他记忆中,宝钗永远是从容不迫、端庄大方的。
宝钗擦去眼泪,声音轻柔却坚定:哥哥,我知你心里苦。但事已至此,我们总要往前看。陆大人...他并非你想的那般不堪。
薛蟠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宝钗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这里有些银票,哥哥且用着。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差人去陆府找我。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的兄长,轻声道:母亲我会照顾好,哥哥...保重。
离开梨香院,宝钗只觉得脚步沉重。
莺儿和小娥迎上来,见她神色不对,都不敢多言。
姑娘,还去潇湘馆吗?莺儿小声问。
宝钗摇摇头:回去吧。
刚走到垂花门,却见黛玉独自站在一株桂花树下,似乎在等人。
宝姐姐要走了?黛玉轻摇团扇,似笑非笑。
宝钗勉强一笑:出来大半日了,该回去了。
黛玉走近几步,忽然压低声音:姐姐在陆府...真的好吗?
宝钗一怔,对上黛玉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嗯,挺好的。林妹妹不必担心。
黛玉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香囊递给她:这是我配的安神香,姐姐夜里放在枕边,能睡得好些。
宝钗接过香囊,闻到淡淡的茉莉香,与陆远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她忽然想起那日共乘一骑时,萦绕在鼻尖的龙涎香。
谢谢妹妹。她真诚地道谢。
回程的马车上,宝钗一直沉默不语。
莺儿和小娥也不敢打扰,只静静地陪在一旁。
直到看见陆府高大的门楣,宝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日,她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身心俱疲。
刚下车,陆忠就迎了上来:姨娘,大人问您今日回门可还顺利。
宝钗勉强一笑:劳忠叔回禀大人,一切都好。
回到自己院子,宝钗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匣。
打开一看,竟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砚台上雕刻着精美的芙蓉花纹,与她今日衣裳上的花样如出一辙。
这是...
大人晌午差人送来的。晴雯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笑吟吟道,说是给姨娘记账用的。
宝钗抚摸着光滑的砚台,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这一日的委屈、心酸,似乎都被这个小小的礼物冲淡了。
她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盛开的芙蓉花,忽然想起今早陆远说体面些时那不容置疑的语气。
原来他早料到贾府众人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所以才特意安排得如此隆重。
莺儿,研墨。宝钗突然道,我要给大人写个谢帖。
窗外,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身影孤单却不孤独,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线,已经将她与这座陌生的府邸,与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悄然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