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惊雷,裹挟着凛冽的秋意,重重劈在敕造荣国府那金碧辉煌的匾额之上。
“削爵……爵位……断绝……”
太监尖利刻板的宣旨声,如同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扎进跪了满地的贾府诸人耳中、心里。
贾政双手托着那卷明黄圣旨,指尖抖得不成样子,薄薄的绢帛仿佛重逾千钧,直要将他压垮。
王夫人跪在他身侧,脸上精心敷就的脂粉再也遮不住陡然褪尽的血色,煞白一片。
邢夫人更是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老太太!老太太您醒醒啊!”
鸳鸯带着哭腔的尖叫撕裂了死寂。
只见正中的软榻上,贾母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张富贵雍容的脸庞此刻灰败如金纸,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丫鬟婆子们顿时哭喊着围了上去,掐人中的掐人中,顺气的顺气,荣禧堂内乱作一团。
“天杀的陆远!黑了心肝的贼杀才!”
王熙凤第一个跳起来,凤眼圆睁,柳眉倒竖,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直直指向门外,仿佛那锦衣卫佥事就站在阶下。
“我们贾家是刨了他家祖坟不成?竟下这等绝户手!连…连送上门的二丫头都喂不熟这头白眼狼!他陆远是铁石心肠,还是压根就不是个人?!”
尖利刻毒的咒骂如同泼出的滚油,瞬间点燃了压抑的绝望与愤恨。
“正是这话!”邢夫人挣扎着被丫鬟扶起,捶胸顿足,涕泪横流,“白养了她十几年,临了临了,连这点用处都派不上!那陆远吃了肉,竟连骨头都不肯吐一根,反手就捅刀子!好狠的心肠!”
王夫人虽未如邢夫人那般失态,却也死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毒的寒意:“是我们瞎了眼,错看了这中山狼!迎春那丫头也是个没福没用的,若她能笼络住半分……”
“够了!”
贾政猛地一声低喝,额头青筋暴起,疲惫的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干涩嘶哑,“都什么时候了,还嚼这些舌根!圣旨已下,覆水难收!眼下…眼下先顾着眼前!”
他目光扫过乱糟糟的厅堂,最终落在昏迷的老母身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
“来人!拿我的帖子,去北镇抚司……把大老爷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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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阴寒仿佛渗进了骨髓。
当两个小厮半架半拖着贾赦跨进荣国府那道依旧气派却已摇摇欲坠的朱漆大门时,所有闻讯赶来的下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昔日威风的赦老爷,此刻如同一条被剥了皮、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那身华贵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污秽和暗褐色的血痂,勉强挂在枯瘦嶙峋的身上。
脸上横七竖八布满了青紫肿胀的伤痕,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角歪斜,涎水混着血丝不受控制地淌下。
“老爷……”管家赖大壮着胆子,颤声上前欲扶。
“滚!都给老子滚开!”
贾赦猛地甩开小厮的搀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
布满血丝的独眼恶狠狠地扫过庭院里噤若寒蝉的下人,那眼神浑浊、狂乱,充满了被彻底打落尘埃后的怨毒和疯狂,“看什么看?看老子笑话?老子还没死呢!老子还是你们主子!”
他脚步踉跄,如同喝醉了酒,又像在躲避无形的鞭挞,跌跌撞撞冲向自己往日花团锦簇的东院。
所过之处,丫鬟婆子们如避蛇蝎,纷纷惊恐后退。
“砰!”他一脚踹开自己书房的门。
昔日珍玩罗列、书画满壁的书房,此刻在他狂乱的目光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耻辱和愤怒。
都是这些东西!
都是这些虚名!
还有……那个没用的孽障!
“逆女!都是那个没用的逆女害我!”
贾赦嘶声咆哮,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他猛地扑向多宝格,双臂胡乱地横扫过去!
“哗啦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接连炸响!
前朝官窑的青瓷瓶、羊脂玉的笔洗、紫檀木的笔架……
无数价值连城的珍玩瞬间化为齑粉,碎片迸溅如雨。
“老爷!使不得啊!”几个老仆在门外哭喊,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贾赦充耳不闻,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疯兽,目标转向窗下的绣架——那是迎春昔日留下的。
绷子上还残留着半幅未完成的、绣工精细的折枝海棠。
“贱人!没骨头的东西!连个男人都拴不住!老子白养你一场!”
他一把扯下那绣绷,狠狠掼在地上,犹不解恨,抬起他那双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脚,用尽全身力气,发疯似的践踏上去!
精致的丝线、细密的针脚、娇艳的海棠花瓣,顷刻间在肮脏的靴底和满地的碎瓷片中被碾作污浊不堪的泥泞。
他喘着粗气,环视一片狼藉如同废墟的屋子,身体因剧痛和狂怒而不停颤抖,喉咙里滚动着模糊不清的、充满血腥味的诅咒:“陆远……贾迎春……你们……都不得好死!”
整个东院,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他粗重骇人的喘息和低低的、非人的呜咽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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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被夺爵、迎春滞留陆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虫,悄然钻进了孙绍祖的耳朵。
这个靠钻营和放印子钱起家的暴发户,此刻正坐在他新置办的、装饰得金碧辉煌却难掩俗气的花厅里。
听闻消息,他布满横肉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浮起一片被愚弄的羞怒,最后定格成一种阴鸷的贪婪。
“好个贾恩侯!好个陆佥事!”
他猛地将手中的官窑茶盏摔在地上,上好的青瓷应声粉碎,“欠了孙爷我五千两雪花银,白纸黑字画了押,说好了拿他那木头似的女儿抵债!如今他自身难保成了破落户,女儿倒攀了高枝躲进陆府当娇客了?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他霍然起身,腆着肚子,眼中闪烁着市侩的精光和狠戾:“备马!去陆府!我倒要看看,这锦衣卫的衙门,是不是真能不讲王法,吞了我孙绍祖的人!”
陆府门庭森严,两尊石狮子沉默地蹲踞在朱漆大门两侧,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孙绍祖带着几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豪奴,气势汹汹地拍响了门环。
通报声一层层递进去。
不多时,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门内走出的并非管家仆役,赫然是陆远本人。
他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着官袍,腰间也只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佩刀。
然而只是随意地往门阶上一站,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养成的无形威势便如寒潮般弥漫开来。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向台阶下气焰陡然一窒的孙绍祖。
“孙绍祖?”
陆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冽质感。
孙绍祖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想到那五千两银子,贪婪立刻压倒了畏惧。
他挺了挺胸脯,努力摆出几分理直气壮的模样,粗着嗓子道:“正是小人!陆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贾赦贾恩侯,欠我纹银五千两,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他亲口许诺,将其女贾迎春许配与我,以抵此债!如今他获罪削爵是咎由自取,可这账不能赖,这人,也须得给我!”
他唾沫横飞地嚷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远,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松动或理亏。
陆远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甚至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
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按着刀柄的手上,那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片刻,他抬起眼,那目光比方才更冷,更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看到对方卑琐的灵魂深处。
“欠条何在?”陆远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孙绍祖一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抖开,往前一递:“大人请看!货真价实!”
陆远并未伸手去接,目光在那张纸上一掠而过,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尘埃。
“既是贾赦欠你的钱,”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清晰冷硬,“应承了你的事,”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电,直刺孙绍祖眼底,“那你,就该去找他贾赦要人。”
“什……什么?”孙绍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的横肉都因惊愕和愤怒而抖动起来,“陆大人!您……您这是要包庇那贾迎春?强占人妻不成?她可是贾赦抵给我的……”
“强占?”陆远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无温度,反而更添森然,“本官府中,只有养病的女眷。贾赦应承了你什么,与本官何干?与本官府中女眷何干?”
他按在刀柄上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光滑的乌木鞘,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门口却如同惊雷,“人,没有。银子,你自去找贾赦讨要。”
他向前踏了半步,玄色的衣袍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阶。
那一步,带着千钧之重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朝着孙绍祖倾轧过去。
“现在,”陆远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刀锋,寒光凛冽,“带着你的人,滚出本官府前。再敢聒噪半步,”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孙绍祖和他身后那几个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腿肚子转筋的豪奴,“休怪本官,以咆哮官邸、意图不轨论处!锦衣卫的诏狱,想必贾赦很乐意与你做个伴。”
“你……!”
孙绍祖被这毫不掩饰的威胁和蔑视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陆远的手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将他那点市井泼皮的狠劲彻底碾碎。
他死死盯着陆远那张冷硬如铁石的脸,眼中怨毒的光芒疯狂闪烁,像淬了毒的蛇信。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刻骨的恨意:
“好……好得很!陆佥事,您位高权重,威风八面!今日我孙绍祖认栽!”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欲走,却又顿住,回头死死剜了陆远一眼,那眼神阴冷得如同毒蛇的注视,“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狠话撂下,孙绍祖带着他那几个早已吓破胆的豪奴,如同斗败又不敢再吠的恶犬,在陆远冰冷漠然的注视下,灰溜溜地消失在长街的拐角。
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更添几分萧瑟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