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陆府的全面经济封锁如同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
绸缎庄、当铺、米行的收入几乎断绝,连维持日常周转的银钱都捉襟见肘。
府中采买的份例被一再削减,连主子们的饮食也开始受到影响。
怡红院里,宝玉看着桌上明显寡淡的菜色,往日精致的点心不见踪影,连他素日爱吃的胭脂鹅脯也换成了寻常的酱瓜,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袭人低声劝道:“二爷,多少用些吧。如今外头艰难,听说厨房那边连老太太的燕窝都减了份例,咱们这里…已是好的了。”
宝玉叹了口气,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心里却想着潇湘馆里的林妹妹。
黛玉身子弱,最是离不得滋补的汤药和精细饮食。
他放下碗筷:“袭人,把我那份冰糖燕窝,悄悄给林妹妹送去。就说…就说我今儿不想吃甜的。”
潇湘馆里,紫鹃正对着药方发愁。
药铺伙计客气却坚决地表示,府上账目未清,概不赊欠。
黛玉倚在窗边,听着外面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咳了几声才道:“罢了,紫鹃,不过是一剂药,停几日也无妨。横竖…都是些治不好的病根儿。”
探春和惜春聚在探春屋里,看着府里各处递上来的诉苦单子,小脸都绷得紧紧的。
探春捏着笔,想理个开源节流的章程,却发现处处都是死结。
她愤愤道:“都是大老爷惹下的祸事!如今倒要阖府跟着受罪!宝姐姐…她这是铁了心要逼大老爷低头了。”
惜春默默点头,眼中是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眼前困顿的无措。
贾母的屋子里气氛更是凝重。
连日来,各房的抱怨、各处产业传来的坏消息,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头。
看着饭桌上连自己都减了份例的菜肴,贾母终于意识到,这已不仅仅是丢脸的问题,而是关乎整个贾府生存的危机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贾母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王熙凤身上,“凤丫头,你脑子活络,嘴皮子也利索。你…你亲自去一趟陆府,找宝丫头!好好跟她说说,看在亲戚一场,看在老太太我的薄面上,高抬贵手!这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让她开个条件!”
王熙凤心中也是百般滋味。
她深知宝钗的为人,平日里温和大度,但一旦触及底线,那骨子里的刚强和手腕,绝不输于任何男子。
贾赦这事,做得太绝太蠢,生生把陆远和宝钗这对最不该得罪的人得罪死了。
可贾母发话,阖府指望,她不去不行。
“老祖宗放心,我这就去。”
王熙凤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朴素的衣衫——连她平日的华服都因府中拮据而暂时收了起来。
陆府,正厅。
宝钗端坐在主位,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绫袄,外罩月白比甲,发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通身气度却比盛装时更显沉静威严。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里的浮叶,听着王熙凤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贾府的困境。
“好妹妹,”王熙凤脸上堆着十二分的诚恳和无奈,“老太太这几日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家里是真揭不开锅了!
宝玉、林妹妹他们的饮食都减了,连老太太的燕窝都停了…妹妹你是知道的,林妹妹那身子骨,离不得药…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大事啊!”
她观察着宝钗的神色,见她依旧平静,便加重了语气,打起了感情牌:“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大老爷糊涂!可咱们两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啊!当年你在园子里住着,老太太待你如何?
姐妹们一处玩耍的情分,难道就真不顾了?妹妹你向来最是宽厚明理,就当可怜可怜府里那些不知情的小辈和下人们,抬抬手,给条活路吧!老太太说了,只要妹妹肯罢手,有什么条件,咱们都好商量!”
王熙凤说得口干舌燥,眼中甚至逼出了几分泪光,将姿态放得极低。
宝钗终于抬起了眼。那双平日里含笑的杏眸,此刻却清冷如寒潭深水,没有半分波澜。
“凤姐姐,”宝钗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了这么多苦处,可曾想过,迎春妹妹在你们府上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出嫁前,可有人顾念过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可有人可怜过她?”
王熙凤一时语塞。
宝钗放下茶盏,瓷器轻磕在桌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谣言一起,迎春妹妹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自责不已,觉得连累了夫君,连累了我。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嫁了个愿意护着她的丈夫,逃离了那个想把她推进火坑的娘家!
贾恩侯身为生父,不怜惜女儿也就罢了,反而伙同外人,往亲生女儿和女婿身上泼这等脏水,毁她名节,坏我陆府声誉!凤姐姐,你告诉我,这口气,我薛宝钗该如何咽?我陆府的脸面,该往哪里放?”
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王熙凤脸上火辣辣的。
“妹妹…”王熙凤还想再劝。
宝钗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目光锐利如刀锋:“条件,我早已说过。要想此事了结,很简单:让贾赦,贾恩侯,亲自到我陆府大门前,负荆请罪!当众澄清谣言,承认是他与孙绍祖勾结,恶意中伤!否则…”
宝钗站起身,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气势:“一切免谈。贾府的困境,咎由自取。凤姐姐请回吧。”
王熙凤看着宝钗决绝的背影,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知道,宝钗这是铁了心,没有半分转圜余地了。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颓然地离开了陆府。
荣国府,正厅。
王熙凤带回来的消息,如同在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让我去负荆请罪?!给那小贱人和那个姓陆的磕头认错?!做梦!我贾恩侯就是死,也绝不踏进他陆府一步!”
贾赦暴跳如雷,独眼赤红,额上青筋暴起,指着王熙凤破口大骂,“你个没用的东西!连这点事都办不好!那薛宝钗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商贾之女,也敢骑到我头上拉屎!”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杵地:“孽障!你还敢骂!若非你惹下这塌天大祸,阖府何至于此!如今只有这条路能走,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贾政也沉着脸劝道:“大哥!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难道真要看着全家老小饿死,看着祖宗基业在你手上败光吗?不过是认个错,总比全家覆灭强!”
王夫人、邢夫人也纷纷上前劝说,连贾琏都硬着头皮道:“爹,您就委屈一回吧…府里实在是撑不住了…”
探春忍不住道:“大老爷,您一人做事一人当!难道真要为了您那点面子,让整个贾府陪葬吗?宝姐姐的要求并不过分,是您该还迎春姐姐一个公道!”
“都给我闭嘴!”贾赦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盖碗,狠狠掼在地上!“啪啦”一声脆响,瓷片四溅,吓得女眷们惊呼后退。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面目狰狞,嘶吼道:“公道?!什么狗屁公道!那个不孝女!那个薛宝钗!还有你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我去死!
好啊!想让我去认罪?门都没有!我宁可一把火烧了这府邸,大家同归于尽,也绝不受这份屈辱!”
他吼完,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贾琏,跌跌撞撞地冲出正厅,留下满室死寂和一片狼藉。
烛火摇曳,映照着贾母瞬间苍老了十岁的面容,以及众人脸上绝望的神情。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碎裂的瓷片在灯下闪着冰冷的光,仿佛预示着这个百年望族,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
而此刻,陆府书房内,宝钗听着管事汇报贾赦在府中大闹的情形,只是冷冷地牵了牵嘴角。
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的是陆远给她的那本记录着孙绍祖累累罪证的册子。
她提起朱笔,在几个关键的名字和人命案上,重重地圈了起来。
风暴,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