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日子,对林黛玉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熨帖。
那枚“小还丹”的神效,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舒畅”二字。
虽然久病的沉疴并未根除,咳嗽也并未完全停止,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与撕裂般的疼痛大为减轻,沉重的四肢有了力气,连带着灰暗的心境也仿佛被推开了一扇窗,透进了久违的光亮。
次日,秋阳正好,天高云淡。
宝钗见她精神尚可,便提议去后花园散散心。
黛玉欣然应允,在紫鹃和晴雯的搀扶下,缓缓步入陆府的后园。
园内景致果然清雅脱俗。
不同于大观园的富丽繁复,这里布局疏朗,以山石、翠竹、清泉为主,亭台水榭点缀其间,处处透着文人雅士的意趣。
金菊怒放,丹桂飘香,空气里都弥漫着清甜的气息。
“妹妹觉得这园子如何?”宝钗含笑问道,亲自引路。
“疏朗有致,清雅宜人,”黛玉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尽是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她的声音虽仍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却比昨日有力了许多,眉眼间也少了几分愁苦郁结。
秦可卿、晴雯、迎春也都在。
可卿坐在水榭边,正看着小丫鬟喂池中的锦鲤;
晴雯则活泼地指点着园中几处新移栽的花木;
迎春安静地坐在可卿身旁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神色平和。
宝钗早已命人在临水的敞轩里备好了茶点。
精致的细瓷茶盏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旁边还有几样小巧的点心,看着便觉清爽可口。
“都坐下歇歇,喝口茶。”宝钗招呼着。
众人落座。
黛玉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扑面而来,小啜一口,温润甘醇,暖意直达心底。
她看着眼前:宝钗温和从容,有条不紊地照顾着每一个人;
可卿优雅娴静,偶尔低语几句,便引得晴雯轻笑;
晴雯依旧伶俐爽快,只是眉宇间再无昔日的浮躁与戾气,只剩下明丽的鲜活;
连迎春,这个在贾府几乎被遗忘的二木头,此刻也显得安宁自在,眼神里有了光。
黛玉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没有荣国府那种大厦将倾的惶惶不安,没有各房之间明争暗斗的压抑算计,没有下人间的捧高踩低。
有的只是安宁、秩序,以及一种被珍视、被妥善安置的温暖。
她们这些被贾府或抛弃、或忽视、或牺牲的女子,竟在这里找到了庇护之所,活出了另一种光彩。
“许久未听妹妹抚琴了,”宝钗放下茶盏,温言道,“今日风和日丽,妹妹若不觉劳神,不如抚一曲?也让我们饱饱耳福。”
黛玉心中微动。
她确实感觉精力好了许多,指尖也有些发痒。
紫鹃立刻会意,忙去取来了黛玉从不离身的那张古琴。
琴置案上,黛玉净手调弦。
纤指轻拨,一串清越如珠玉的琴音便流淌出来,在这秋日的园子里回荡。
她弹的是一曲《鸥鹭忘机》,琴音空灵悠远,仿佛与这园中的清风、流水、竹影融为一体。
病后的指力虽稍弱,却更添了几分清冷出尘的韵味。
宝钗凝神静听,嘴角噙着欣慰的笑意。
可卿倚栏,目光温柔地落在黛玉身上。晴雯托着腮,听得入神。
连迎春也放下了书卷,望向这边。
园子里忙碌的仆妇们,经过敞轩时,脚步都放得极轻,脸上带着恭敬与一丝享受。
阳光透过疏朗的花木洒下,茶香、琴韵、秋阳暖意,还有同伴间无声流淌的温情,构成了一幅其乐融融的画卷。
黛玉沉浸其中,眉宇间最后一点郁色也仿佛被这暖阳融化了,苍白的面颊上甚至泛起淡淡的、健康的红晕。
这一刻,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与愉悦。
然而,这份宁静只属于陆府。
荣国府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林黛玉被陆远带回陆府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王夫人听闻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佛珠,指节却捏得发白。
“哼,倒是个有造化的!病得那样,竟被陆大人撞见带了回去。”
王夫人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不满。
她既恼恨黛玉在外晕厥丢了贾府的脸面,又隐隐嫉妒薛宝钗在陆府的地位和陆远对黛玉的援手。
更重要的是,黛玉被陆远带走,这让她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强烈不安。
“太太说的是,”周瑞家的在一旁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道,“只是……陆府那边,咱们是不是该派个人去问问?毕竟是亲戚,林姑娘在那边养病……”
“问什么?”王夫人猛地打断她,佛珠重重一按,“她自己晕在街上,被人带走了,我们还要巴巴地上门去问?没得惹人笑话!陆府既然收留了,自有薛丫头照应,还显得我们多事不成?”
她打心底里不愿与如今炙手可热的陆府打交道,更不愿承认贾府连个病弱的小姐都照顾不了。
邢夫人倒是事不关己,只撇撇嘴道:“那丫头身子骨一向弱,离了府也好,省得在咱们这儿有个好歹,倒落埋怨。”
她更关心的是黛玉走了,那份月例银子是不是能省下来贴补自己房里。
王熙凤撑着病体,听了消息,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她既觉得黛玉离开那压抑的贾府或许是好事,又担忧宝钗在陆府的地位是否会因黛玉的介入而生变。
她强打精神,对王夫人道:“太太,话虽如此,但林妹妹到底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如今在陆府,老太太那边……总得知会一声?”
提到贾母,王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太太那边我自会去说,你们管好自己的事!谁也不许多嘴!”
就在这时,贾宝玉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显然刚得了消息,脸上是又惊又急的神色:“娘,听说林妹妹在陆府?她怎么样了?可好了?我这就去接她回来!”
他心急如焚,只想着立刻见到黛玉。
“胡闹!”王夫人厉声喝道,脸色铁青,“谁让你去的?不许去!”
宝玉被母亲这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惊得一怔,随即不解地嚷道:“为何不许去?林妹妹病了,一个人在别人府上,我们不该去接她回来好好照料吗?宝姐姐虽在,那终究是陆家!”
“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去!”王夫人猛地一拍炕桌,震得茶碗叮当作响,“你懂什么?陆府也是你能随意闯的?林丫头自有她的去处,用不着你操心!给我安分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准去!”
“我不懂!我只知道林妹妹需要我!”
宝玉见母亲如此不通情理,一股倔劲也上来了,眼圈瞬间红了,“她身子那么弱,在外面孤零零的,我怎么能不去?娘为何如此狠心?”
“你……你反了!”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宝玉,“来人!把他给我带回怡红院去!看好了!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几个婆子闻声上前,半劝半拉地把还在挣扎叫嚷的宝玉拖了出去。
宝玉的哭喊声在廊下回荡:“我要见林妹妹!你们放开我!娘,你为何如此……”
王夫人听着儿子的哭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对着周瑞家的等人呵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今日的事,谁若敢在外头嚼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怡红院内,贾宝玉被关在房里,像一头困兽般焦躁。
他先是砸了一个茶杯,又狠狠地踹了一脚凳子,最后扑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流着泪。
他想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冷酷地阻止他去见黛玉。
陆府……陆远……宝姐姐……这些名字在他混乱的思绪里盘旋。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而他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生闷气。
他想起黛玉临别前那哀伤的眼神,心如刀绞,喃喃自语:“林妹妹……你在那里……可还好么?他们……可会欺负你?我……我连去看你一眼都不能……”
陆府后花园的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黛玉觉得指尖有些微的倦意,胸口那被丹药压下去的滞涩感似乎又隐隐浮现了一丝。
她轻轻按了按心口,面上依旧带着方才的宁静笑意,但眼底深处,那丝属于林黛玉特有的、洞悉世情的清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又悄然浮了上来。
她抬眼望向园外澄澈高远的秋空。
陆府再好,终究不是她的家。
贾府那边……此刻又是何等光景?宝玉他……可会闹?
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
园中的温暖依旧,黛玉的心湖,却因这思绪,泛起了一丝微澜。
只是,这一次,那寒意似乎被身处的暖意包裹着,不再那么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