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秋雨淅沥,敲打着锦衣卫衙门的琉璃瓦,汇聚成细流,沿着鸱吻滑落,在青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
衙内气氛肃穆,身着飞鱼服的校尉按刀侍立,廊下弥漫着潮湿的寒意与隐隐的威压。
陆远值房内,炭火毕剥,驱散了些许潮气。
他一身蟒袍未换,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批阅文书,眉宇间凝着惯常的冷肃。
窗外雨声绵密,更衬得室内寂静。
他头也未抬,只沉声道:“进来。”
早已候在门外的赵烈应声而入,单膝跪地,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大人。”
陆远搁下笔,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赵烈身上:“梅家的事,查清了?”
“回大人,查清了。”
赵烈声音沉稳,条理清晰,“梅翰林家确有二心。其一,确如昨日姨太太所感,嫌薛家虽是皇商,终属商户,与其清流门第不符,恐惹人非议,损及官声。其二,亦是关键,”
他略顿,加重了语气,“梅家已暗中与国子监李祭酒家议定亲事,李家小姐乃嫡出,门第清贵,与梅家正是门当户对。
据查,双方已交换庚帖,只待择吉日过定。因此,梅家是绝无可能再履行与薛家旧约的。”
陆远听完,面色无波,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他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李家?李守正?”
“正是。”
“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外传。”
“是!”赵烈利落起身,行礼后退下,动作干净无声。
陆远独坐片刻,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帘,眸色深沉。半
晌,他起身,取过一旁挂着的玄色大氅披上,沉声道:“备轿,回府。”
雨势未歇,轿子稳稳行在湿滑的街道上。
陆府内,因着天气,姐妹们多聚在宝钗房中的暖阁里。
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浮着暖香和微潮的水汽。
宝钗正与黛玉对弈,迎春在一旁安静观战,可卿做着针线,湘云则歪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宝琴说笑着翻看一本花样子图册,只是宝琴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
帘栊响动,陆远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众人见他这个时辰回来,都有些意外,忙起身相迎。
宝钗上前替他解下湿了的大氅,触手一片冰凉,关切道:“夫君怎这时回来了?雨这般大,可用过午膳了?”
陆远目光扫过屋内,在强自镇定却难掩紧张的宝琴面上略一停留,道:“用过了。有件事,与你们说。”
他的语气平淡,却让暖阁里的暖意似乎凝滞了一瞬。
宝钗的心微微提起,黛玉拈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湘云坐直了身子,连迎春和可卿也放下了手中物事,看了过来。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掩上了门。
陆远在临窗的榻上坐下,宝钗亲自斟了杯热茶递给他。
他并未喝,只将茶盏握在手中,暖着微凉的手指,声音平稳地开口:“梅家的事,赵烈查清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宝琴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指节发白。
“梅家确嫌薛家商户出身,恐于官声有碍。”
陆远第一句话,便让薛宝钗蹙紧了眉头,湘云更是几乎要脱口骂出,被黛玉轻轻按住了手。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他们已另择了亲事,与国子监李祭酒家千金换了庚帖。故此,绝无可能再娶宝琴。”
“什么?!”
湘云第一个跳了起来,气得脸颊通红,“他们、他们竟敢如此背信弃义!明明早有婚约在先!”
黛玉冷笑一声,罥烟眉挑起,语带讥诮:“好一个清流门第,书香世家!原来看重的不是信义,而是官位门楣!
一边拖着薛家,一边暗度陈仓,攀附李家,真真是好算计,好体面!”
迎春温吞的脸上也现出愤然:“这也……太过分了。”
可卿轻叹一声,放下针线,看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宝琴,眼中满是怜悯。
宝钗胸口起伏,显然气极,但她素来沉稳,强压着怒火,声音却有些发颤:“李家……李祭酒家……好,好得很!竟是这般欺我薛家!琴妹妹……”
她转向宝琴,只见妹妹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往日神采飞扬的杏眼此刻睁得极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无法理解听到的话。
“竟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宝琴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要碎掉,“不是犹豫,不是顾忌……是早已找好了下家,嫌我……碍事了……”
她猛地站起身,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那强忍的哽咽听得人心头发酸。
“岂有此理!”湘云气得跺脚,“我们去梅家问个明白!找他们理论去!”
“云丫头!”宝钗喝止她,虽自己也气恼,却尚存理智,“去理论什么?自取其辱吗?”
“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欺辱琴妹妹?”湘云不服。
黛玉冷冷道:“理论?只怕正合他们意,正好借此彻底撕破脸,倒显得我们薛家女儿恨嫁,不识大体。这等人家,口诛笔伐已是便宜了他们!”
室内一时充满了愤怒的声讨与无奈的叹息。
宝琴听着姐妹们为她不平,那积压的委屈、羞辱、失望瞬间决堤。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一转身,推开身旁欲搀扶的莺儿,跌跌撞撞地冲出暖阁,朝自己的东厢房跑去。
“琴妹妹!”
“快跟去看看!”
宝钗急忙吩咐,莺儿和几个小丫鬟立刻追了出去。
暖阁内气氛顿时沉重下来。
雨声敲窗,更添凄清。
陆远始终沉默地看着,此刻方才开口,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事,梅家背信,其错在他。薛家女儿,不愁姻缘。”
宝钗看向他,眼圈微红:“夫君……”
“无需为无谓之人伤心动怒。”陆远道,“宝琴年纪尚小,日后自有良配。”
他的话简短,却像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宝钗纷乱的心绪。
是啊,有他在,薛家、她、宝琴,都自有倚仗,何必为那起子小人气坏了身子。
东厢房内,宝琴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终于放声痛哭。
窗外秋雨凄冷,衬得她的哭声愈发悲切伤心。
她想起父亲当年与梅家交换信物时的欣喜,想起这些年来虽未见面却存着的一份少女憧憬,想起昨日还存着的一丝幻想……
如今全都成了刺心的嘲讽。
商户之女……原来在那些清贵官宦眼中,竟是如此不堪,连早已订下的婚约都可以如此轻易地背弃。
莺儿等人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心碎的哭声,皆是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劝起。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为压抑的抽噎。
又过了一阵,门被轻轻推开,宝钗端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
她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宝琴哭得颤抖的脊背,柔声道:“好妹妹,哭出来也好,莫憋坏了身子。为那般人家,不值得。”
宝琴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扑进宝钗怀里,哽咽道:“姐姐……我心里难受……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欺辱人……”
“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
宝钗抱着她,声音温柔却坚定,“是他们有眼无珠,背信弃义。我们琴儿这般好,值得更好的儿郎。
且放心,有姐姐在,有你姐夫在,断不会让你受委屈。这门亲事,他们梅家不配!”
宝琴依偎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她沉稳的心跳和有力的话语,那冰寒彻骨的心,才一点点找回些许温度。
窗外雨声渐歇,一缕微光穿透云层,映在湿漉漉的窗棂上。
这府邸深似海,能吞下委屈,亦能涵养新生。
风雨过后,未必不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