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薨逝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陆府春日和煦的天空中。
前来报信的是荣国府一个衣衫略显素旧、面带惶然的老仆。
他被引至花厅时,陆远正听着宝钗汇报府中近日用度,黛玉、探春等人也在旁闲话。
那老仆噗通跪地,未语先泣,哽咽着道:“老太太……老太太她……今儿早上,去了!”
刹那间,花厅内落针可闻。
宝钗手中正在翻看的账册“啪”地一声滑落在地,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黛玉正拈着一块杏仁酥,闻得此言,那酥饼直接从指尖跌落,碎在裙裾上也浑然不觉。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身子晃了晃,幸亏旁边的紫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外……外祖母……”
她喃喃出声,泪水瞬间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那哭声压抑而破碎,听得人心肝俱颤。
探春“霍”地站起,眼圈立刻红了,强忍着悲痛,颤声问道:“前几日不是说略好些了?怎么……怎么如此突然?!”
她想起贾母往日对她的疼爱,想起那府中如今的光景,再想到从此世上再无那个慈祥中带着威严的祖母,心痛如绞。
史湘云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毫无形象可言:“老祖宗!你怎么就去了!云儿还没好好孝顺您呢!”
她与贾母感情极深,此刻悲从中来,哭得撕心裂肺。
王熙凤虽早已离开贾府,但乍闻此讯,也是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贾母于她,虽有后期的不满,但早年确有多般回护与倚重,那份祖孙之情并非虚假。
她眼圈一红,偏过头去,飞快地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再转回头时,已带上了一丝当家奶奶的决断,只是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什么时候的事?府里……如今怎么样了?”
迎春和惜春也早已泪流满面,惜春更是扑入迎春怀中,姐妹二人相拥而泣。
鸳鸯原本侍立在黛玉身后,听得噩耗,身子一软,若非小丫头扶着,几乎瘫倒在地。
她伏地痛哭,悲声最是沉痛——她几乎是贾母一手调教出来的,主仆情分远超常人。
一片悲声惶然中,陆远沉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都别慌。”
他目光扫过众女,“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要紧的是身后事。你们都与老太太有亲,理当前去奔丧尽孝。”
他当即吩咐下去:“备车。宝钗、黛玉、湘云、探春、迎春、惜春、凤丫头,还有鸳鸯,你们即刻收拾一下,换过素服,去荣国府。府里的事情,暂时交由……可卿和尤三姐照看。”
他没有点晴雯和尤二姐,显然考虑到她们与贾母关系较远,身份也略尴尬。
秦可卿和尤三姐闻讯赶来,得知安排,连忙应下,又温言劝慰众人节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回房更换早已备下的素衣孝服。
不消片刻,陆府门前便停了好几辆青幄小车,一行人缟素如雪,登车而去。
车马辘辘,载着满车悲戚,驶向那座已然倾颓的荣国府。
马车行至宁荣街,尚未到府门前,那股萧瑟悲凉之气便已扑面而来。
昔日虽显败落但尚有几分气象的府邸,此刻门楣上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门上贴着斗大的“奠”字,守门的仆役也都穿着孝服,个个面带悲戚与茫然。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的味道,隐隐有哭声从深处传来。
车刚停稳,黛玉第一个被搀扶下来,她抬头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望着那刺目的白,只觉心如刀割,眼前一黑,险些晕厥,紫鹃和雪雁死死架住她。
宝钗、探春等人亦是泪眼模糊,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踏入府中。
灵堂设在了荣禧堂后的正厅。
尚未进门,那震天的哭声便已传来。
只见厅内白幡低垂,香烟缭绕,贾母的灵柩停放在正中央,前面摆着香案供品。
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贾琏、宝玉、贾环并合府男丁女眷,皆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两侧,哭声震天。
宝玉跪在最前面,已是哭得声音嘶哑,形销骨立,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王夫人、邢夫人亦是捶胸顿足,哀哀痛哭。
陆府众人一进来,看到这场景,哪里还忍得住?
黛玉挣脱了丫鬟,扑到灵前,一声“外祖母”未曾喊完,便泣不成声,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气咽声堵。
她那单薄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孝服里,更显得弱不胜衣,仿佛随时会随着那袅袅青烟散去。
宝钗、探春、湘云、迎春、惜春也齐齐跪倒,放声痛哭。
她们哭贾母,又何尝不是哭这摇摇欲坠的家族,哭自己那飘零未卜的过往?
尤其是探春,看着这凄凉场景,想到贾母生前最后对家族的担忧,更是悲愤交加,哭声格外沉痛。
王熙凤看着昔日热闹非凡的荣禧堂如今成了灵堂,看着贾母那冰冷的棺椁,再看到跪在一旁、面色灰败的贾琏,心中五味杂陈,也伏地痛哭起来,既有对贾母的哀思,也有对自己过往的悲叹。
鸳鸯更是扑到棺椁前,以头触地,哭得几次背过气去,被婆子们强行扶起顺气。
这一场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贾政等人见她们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忙上前来劝,自己却也是老泪纵横。
哭了许久,众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王熙凤用帕子拭了泪,红肿着眼睛,看向贾琏和王夫人,哑声问道:“老太太的后事……是如何安排的?可还……周全?”
贾琏面露难色,与王夫人对视一眼,王夫人哽咽着,低声道:“家里如今的光景,你们也是知道的……老爷和政老爷的意思,一切……一切从简,不敢太过靡费,免得……免得老太太在天之灵不安……”
“从简?”史湘云第一个叫了起来,她性子最直,“这怎么行!老祖宗一辈子何等尊荣体面?临走丧事若办得潦草,岂不让人笑话死了我们这些做儿孙的不孝!”
她如今在陆府,见识了陆远的手笔,更觉贾府此举太过寒酸。
探春也立刻抬头,眼中虽还有泪,却已带上了惯有的锐利和决断:“云丫头说得是!老祖宗的丧事,绝不能从简!这是贾家最后的脸面,也是我们做子孙的最后一点孝心!银子不够,我们……”
她顿了一下,看向宝钗、黛玉和王熙凤。
王熙凤会意,立刻接口,带着她昔日在贾府当家时的干脆:“银子的事好说!我们如今在那边,还有些梯己,这丧事的风光银子,我们出了!”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爽利。
贾赦、贾政、贾琏等人闻言,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让已经出嫁(或和离)的女儿、亲戚出钱办丧事,这简直是往他们这些爷们脸上扇耳光!
贾政立刻梗着脖子,沉声道:“胡闹!我贾家再不堪,也没有让外姓人出钱办丧的道理!此事断然不可!”
贾赦也嗫嚅着附和:“正是此理……岂不惹人笑话……”
邢夫人、王夫人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欲言又止。
场面一时僵住。一边是捉襟见肘的现实和可怜的自尊,一边是众人想要尽孝的风光场面。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灵前、哭得几乎脱力的林黛玉,缓缓抬起了头。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肿如桃核的眼睛,燃烧着一种异常明亮而坚定的光芒。
她推开紫鹃搀扶的手,挣扎着站起身,身形虽摇摇欲坠,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舅舅、政舅舅容禀。”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黛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二嫂子、宝姐姐、云妹妹、三妹妹她们的好意,舅舅们顾虑名分,不便接受,玉儿明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贾政那张羞愧与固执交织的脸,“但玉儿不同。”
“玉儿姓林,是外祖母嫡亲的外孙女。父母双亡后,是外祖母将我接来府中,抚养长大,恩重如山!此恩此情,玉儿粉身难报万一!”
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却强忍着不让泪水再次模糊视线,“如今外祖母仙逝,玉儿身为外孙女,为外祖母尽孝,出资办理丧事,天经地义,任是谁也挑不出错处!”
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贾政:“玉儿如今虽客居陆府,但……但终究尚未出阁,名义上仍是林家的人,算不得彻头彻尾的‘外姓人’!
用林家的钱,办贾家老祖宗的丧事,全的是玉儿的孝心,保的是贾家和我林家的脸面!难道舅舅们,连玉儿这点孝心……也要阻拦吗?”
这一番话,情理兼备,掷地有声。
既点明了她与贾母至亲的关系,又巧妙地用“尚未出阁”模糊了与陆府的直接关联,将出资的性质定义在“外孙女尽孝”上,最大限度地保全了贾家男丁那点可怜的自尊。
贾政张了张嘴,看着黛玉那倔强而悲戚的小脸,想起妹妹贾敏,想起母亲生前最疼这个外孙女,一时间喉头哽咽,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赦更是喏喏无言。
王熙凤见状,立刻趁热打铁,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劝慰:“二老爷,林妹妹说得在理。这是她做外孙女的一片孝心,也是全了老太太最后的体面。咱们若一味固执,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也让老太太走得不安心啊!”
宝钗也柔声劝道:“政老爷,眼下非常时期,当以让老太太入土为安为重。林妹妹既有此心,也是一家人的情分。”
探春、湘云也纷纷附和。
贾政看着一众女眷,又看看棺椁,最终,长叹一声,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仿佛彻底弯了下去,颓然道:“罢了……罢了……就……就依你们吧……有劳……有劳玉儿了……”
说罢,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话。
贾赦也默然点头。
此事既定,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王熙凤立刻恢复了昔日的干练,虽在孝中,但那指挥若定的气度瞬间回来了几分。
她先对黛玉道:“好妹妹,银子的事,你先担待着,回头咱们一起核算。”
随即又转向贾琏,“琏二爷,既然银子有了,这丧事的一应规程,就得按最高的标准来!不能再像先前那般将就!”
贾琏此刻也是松了口气,连忙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这就去重新安排!”
有了充足的银钱,整个荣国府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先前因俭省而显得冷清的灵堂,立刻被重新布置,换上了更厚重的白幡,更多的香烛、更丰盛的祭品。
停灵的时间按照规制延长,请了高僧高道,搭建法棚,日夜不停地念经超度。
讣闻重新撰写,派快马送往各交好府邸。
原本只是简单准备的丧仪、执事、鼓乐、轿马,全部按照一等公夫人应有的规格重新操办起来。
府中上下仆役也都换了更齐整的孝服,领了赏钱,做事也有了精神。
很快,荣国府门前车马再次拥挤起来,前来吊唁的勋贵、官员络绎不绝。
那排场,那气象,虽不及贾府鼎盛之时,却也远远超出了贾政等人最初的预想,维持住了国公府最后的尊严与体面。
贾母的丧事,终于在一片虽然悲伤,却不失隆重与庄严的氛围中,风风光光地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