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分家后,如同一个久病缠身的巨人,最后被肢解开来,露出内里早已朽坏的筋骨。
那场在贾母灵前勉强维系的风光,如同回光返照,顷刻间消散殆尽。
长房贾赦、贾琏父子如愿分得了不算丰厚但尚可度日的一份产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搬出了荣国府那令人窒息的旧宅。
另觅了一处三进的宅院,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虽远不及昔日国公府的排场,但至少手头有了活钱,不必再看二房脸色,贾琏竟也生出几分“海阔天空”的错觉来。
而留下的二房,则彻底陷入了寒冬。
偌大的荣国府,如今只剩下贾政、王夫人、宝玉、李纨、贾兰等人,并着一大群无处可去、只能守着空宅子熬日子的下人。
府邸空旷得吓人,昔日笑语喧哗的亭台楼阁,如今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冷风,呜咽着,卷起廊下的落叶。
分家所得的那点银钱,既要维持这空架子的基本体面(贾政死守的底线),又要支付庞大的人口嚼用。
更要紧的是,需全力供给宝玉的“前程”。
在贾政和王夫人看来,宝玉就是二房,乃至整个贾家未来唯一的指望。
于是,所有的资源,如同细流汇入干涸的洼地,几乎全部倾斜到了怡红院。
宝玉的笔墨纸砚,必要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
四季衣裳,虽不及以往奢华,但也必是精细的苏杭绸缎,由手艺最好的裁缝缝制;
饮食起居,仍由秋纹等大丫头精心伺候,小厨房里总温着滋补的汤水;
至于交际应酬,与那些清客相公、乃至有可能提携他的官场中人往来,所需的银钱更是如流水般花出去。
贾政甚至不惜重金,为宝玉延请了一位据说曾教出过举人老爷的老学究在家中坐馆,专门指导八股文章。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纨和贾兰所住的稻香村。
这里本就位置偏僻,如今更显冷清。
屋里的陈设多年未换,透着股陈旧气息。
炭盆里烧的是最次的炭,烟气大,热量少,贾兰伏案读书时,常常冻得手指发僵,不得不时时呵气取暖。
他的笔墨纸砚,都是李纨尽力淘换来的普通货色,写字的纸薄而脆,稍一用力便会洇墨。
最让李纨揪心的,是贾兰的学业。
贾兰年纪虽小,却异常懂事,深知母亲不易,读书极为刻苦。
他也想如宝二叔一般,有名师指点,有充足的书籍资料,可现实是,他连想去外头找个像样的塾师,都成了奢望。
一日,贾兰下学回来,小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他小心翼翼地对李纨说:“母亲,先生今日讲的《孟子》,有几处我不太明白,想去问问二叔祖父请来的那位老先生……可是,可是守在怡红院门口的嬷嬷说,老先生正给宝二叔讲要紧的文章,不许人打扰。”
李纨看着儿子渴望又懂事的眼神,心中如同被针扎一般刺痛。
她摸了摸贾兰的头,柔声道:“无妨,哪里不懂,母亲与你一同琢磨。”
可她一个守寡的妇人,于科举学问上又能懂得多少?
母子二人对坐灯下,对着艰深的经义,往往耗到深夜也难以完全参透。
几次三番下来,李纨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鼓起勇气,整理了一下半旧的青布棉袄,去到王夫人处。
王夫人正对着账本发愁,府中进项锐减,开销却依旧庞大,尤其是宝玉那边的用度,丝毫省不得。
见李纨进来,她抬了抬眼皮,语气带着惯常的淡漠:“纨儿来了,有事?”
李纨敛衽行礼,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太太,兰儿近来学业上有些疑难,苦于无人指点。媳妇想着……能否请府里延请的先生,偶尔也分些时辰教导兰儿?
或者,府里能否拨些银钱,让兰儿去外头找个好些的塾馆?他年纪虽小,却肯用功,媳妇怕……怕耽误了他。”
王夫人闻言,眉头立刻蹙了起来,放下账本,叹了口气:“纨儿,你的难处,我岂不知?只是如今府里艰难,你也是看到的。宝玉是咱们家的指望,他的学业一刻也耽误不得。
请这位先生,已是耗费不少。兰儿还小,启蒙阶段,有你督促着,在家用功也是一样的。至于去外头找塾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府里如今哪里还有这份闲钱?各处都要节省。你且再忍耐些,等宝玉将来有了出息,自然不会忘了你们母子。”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将李纨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浇灭了。
她看着王夫人那理所当然的神情,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等宝玉出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她的兰儿,难道就要在这稻香村里,被无声无息地耽误一辈子吗?
她不再多言,默默行了一礼,退了出来。
回到稻香村,看着灯下儿子瘦削却专注的侧脸,李纨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不能再等了!求人不如求己!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要自己出去找活计,赚钱供儿子读书!
这个念头对于一向恪守妇道、深居简出的李纨来说,不啻于惊世骇俗。
但为母则刚,一想到贾兰的前程,所有的犹豫和羞怯都被她强行压下。
她翻箱倒柜,找出几件陪嫁时还算体面、如今已半新不旧的衣裳,又将自己仅剩的几件银首饰包好,准备必要时典当。
她并未声张,只对贾兰说是去探望一位远亲,便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悄悄从荣国府的角门走了出去。
京城的街头,寒风凛冽。
李纨裹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藏青色斗篷,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只觉得格格不入。
她先去了几家绣庄,询问是否需要绣娘。
她的女红本是极好的,但绣庄管事见她气质不凡,不似寻常绣娘,又听闻她需每日定时回家照料孩子,便都婉拒了。
她又鼓起勇气,去了一处官宦人家聚集的区域,想看看是否有府上需要女先生,教授闺中女子识字读书。
然而,门房见她衣着朴素,又无引荐,连通报都不肯,便挥挥手让她离开。
一连几日,李纨奔波在外,受尽冷眼与拒绝。
她从小养在深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每每回到稻香村,面对儿子关切的目光,她只能强颜欢笑,说“还在寻访”,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凉。
这日,她走得累了,腹中饥饿,便寻了一处街边相对干净的小面摊,想买碗素面充饥。
她站在摊前,从袖中小心地摸出几个铜钱,那小心翼翼、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模样,恰好被奉命出来采买些针线的鸳鸯看在了眼里。
鸳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穿着半旧斗篷,形容憔悴,站在寒风中数着铜钱的妇人,竟是昔日珠大奶奶身边那位贞静娴雅、虽年轻守寡却始终保持着大家风范的纨大奶奶李纨!
她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鸳鸯心中剧震,想起府里关于二房艰难、资源尽归宝玉的传闻,再看李纨此刻情状,立刻便明白了七八分。
一股酸楚与敬佩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
酸楚的是昔日赫赫扬扬的国公府,竟让守节的寡媳落到这般田地;
敬佩的是,李纨为了儿子,竟能放下身段,走出深宅,自谋生路。
鸳鸯本想上前相见,但见李纨那竭力维持尊严却又难掩窘迫的样子,心知此刻相认,只会让她更难堪。
她默默退到一旁,看着李纨端着那碗清汤寡水的素面,坐在简陋的木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寒风卷起她额边的碎发,更显得身影单薄伶仃。
鸳鸯心中不忍,采买完毕,匆匆回了陆府。
当晚,陆远在书房处理公务,鸳鸯在一旁伺候笔墨。
她几次欲言又止,陆远察觉,抬眼问道:“有事?”
鸳鸯放下墨锭,轻声道:“回大人,今日……妾身在街上,看见纨大奶奶了。”
陆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李纨?她在外头做什么?”
“妾身瞧着……”鸳鸯语气带着唏嘘,“像是在找活计。站在面摊前,数着铜钱吃面……模样很是艰难。想来,是兰哥儿年纪渐长,读书上进,那边府里……唉,资源都紧着宝二爷,纨大奶奶怕是没办法了,才自己出来想辙。”
她顿了顿,补充道:“纨大奶奶性子贞静要强,若非为了儿子,断不会如此。”
陆远沉吟不语。贾府分家后的窘境,他略有耳闻,却不想竟到了让李纨不得不抛头露面的地步。
他对李纨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沉默寡言、存在感不强的年轻寡妇,却养了个颇为上进的儿子贾兰。
如今看来,这母子二人,倒是在那泥潭里难得保持了一丝清醒和骨气。
他放下笔,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片刻后,开口道:“她既肯为了儿子如此,其志可嘉。府里各处,若有什么轻省些的活计,比如核对些旧年文书、整理书库,或者针线上需要人把关的,你看顾着些,不妨让她来做。工钱照市价给,不必特意优待,也不必声张,只说是府里临时请的帮工即可。”
他此举,并非大发善心,更多是出于对一种坚韧品性的些许认可,以及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
既能帮那对母子一把,又不至于让他们感到被施舍的难堪。
鸳鸯闻言,心中一喜,连忙屈膝行礼:“是,大人!奴婢代纨大奶奶谢过大人恩典!这般安排,既全了纨大奶奶的体面,又能解她燃眉之急,再妥当不过了!”
陆远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重新拿起公文,淡淡道:“你去留意便是,不必特意回我。”
“是。”
鸳鸯应下,心中已开始盘算府里有哪些合适的活计可以交给李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