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南城小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贾环自那日跑去陆府寻探春后,便再没回来,不知是被留下了,还是不愿再踏足这伤心地。
王夫人自那日听闻宝玉被锁走后,便彻底病倒,昏昏沉沉,水米难进,偶尔清醒片刻,也只是睁着一双枯槁的眼睛。
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念着“宝玉……我的宝玉……”,泪已流干。
玉钏儿和周瑞家的轮流守着,煎着最便宜的药,屋里弥漫着苦涩与绝望的气息。
炭盆早已熄灭,寒意丝丝入骨。
主仆几人,便在这冰冷的绝望中,一点点熬着,仿佛等待最终的油尽灯枯。
这日晌午,外面竟难得地传来了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几分犹豫。
周瑞家的心里一紧,怕是官差又来拿人,或是债主上门,战战兢兢地挪到门边,透过门缝一看,却是意外地看到了贾琏。
贾琏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绸面直裰,外面罩着件灰鼠皮坎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关切。
他身后没带小厮,独自一人站在那破败的门槛外。
“周姐姐,快开门,是我。”贾琏压低了声音。
周瑞家的连忙开门,将他让了进来,心中一时竟生出几分他乡遇故知般的酸楚:“琏二爷!您……您怎么来了?”
“唉,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看看吗?”
贾琏叹了口气,目光迅速扫过这比记忆中更显荒凉破败的院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二太太怎么样了?宝玉……可有消息了?”
他一边说,一边跟着周瑞家的往正屋走。
屋内,王夫人正昏睡着,气息微弱。
玉钏儿见贾琏进来,连忙起身,眼圈红红地行了个礼。
贾琏走到炕边,看着王夫人那形销骨立、面色灰败的模样,脸上适时地露出惊痛与不忍:“二太太!这才几日,怎么……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他声音带着哽咽,仿佛真心实意地难过。
许是他的声音惊动,王夫人幽幽转醒,浑浊的眼珠转动了几下,聚焦在贾琏脸上。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枯瘦的手猛地从被子里伸出,死死抓住贾琏的衣袖,力气大得惊人。
“琏儿……琏儿!你来了!宝玉……宝玉他……”
她气息急促,声音嘶哑破碎,“他被抓走了!关在大牢里!那是吃人的地方啊!他……他如何受得住!你得救他!你得想法子救救他啊!”
贾琏反手握住王夫人冰凉的手,语气沉稳而恳切,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二太太,您别急,千万别急坏了身子!我今日来,正是为了宝玉的事!”
他扶着王夫人重新靠好,替她掖了掖被角,继续道:“我那边一得到信儿,就立刻托人去打听了。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毕竟是失手伤人,并非蓄意谋杀,而且死的只是个姨娘……这里头,是有转圜余地的。”
王夫人一听“有转圜余地”,黯淡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骇人的亮光,如同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真的?琏儿!你……你有门路?能救宝玉出来?”
贾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不瞒二太太,我这些年在外头走动,倒也结识了几个在顺天府和兵马司说得上话的朋友。
只是……这衙门里头的事,您也知道,空口白牙,寸步难行。上下打点,哪里都需要银子开路……”
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银钱的手势,脸上露出为难又无奈的神色:“如今这世道,便是至亲好友,没有这个,也难办事啊。
尤其是要打通关节,让冯家那边松口,让府尹大人高抬贵手……这花费,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王夫人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宝玉在牢里受苦的景象,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银子?
只要能把她的命根子救出来,银子算什么!
“有!有银子!”
她急切地挣扎着,示意玉钏儿,“快……快去把我那个描金的匣子拿来!”
玉钏儿看了一眼周瑞家的,周瑞家的眉头微皱,心中隐隐觉得不妥。
贾琏的为人,她是知道几分的,贪财好色,办事未必牢靠。
如今二太太病糊涂了,这般轻易将所剩无几的保命钱交出去……
她张了张嘴,想劝一句:“太太,这银子……”
“快去!”
王夫人厉声打断,眼神凶狠地瞪着她,仿佛她再迟疑一秒,就是阻挠救宝玉的罪人。
玉钏儿不敢再犹豫,连忙从炕柜最深处,抱出一个沉甸甸的描金小木匣。
那是当日卖西院宅子所得银票剩下的一部分,王夫人一直死死攥着,打算作为母子二人日后度日、乃至供宝玉“东山再起”的最后根基。
王夫人颤抖着手接过匣子,仿佛捧着千斤重担。
她打开匣盖,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还有几锭金银锞子。
她看也不看,直接将里面大半的银票抓了出来,估摸着有四五千两的样子,一股脑塞到贾琏手里。
“琏儿!拿去!都拿去!只要能救出宝玉,花多少银子都使得!”
她紧紧攥着贾琏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眼神狂热而执拗,“姨娘信你!只求你,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的份上,看在宝玉是你兄弟的份上,务必……务必把他全须全尾地给我带回来!”
贾琏接过那厚厚一沓银票,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张,心中一阵狂喜,几乎要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得意,将银票迅速塞入怀中,脸上换上一副郑重其事、甚至带着几分悲壮的表情。
“二太太放心!”
他拍着胸脯,声音斩钉截铁,“琏儿便是豁出这张脸去,求爷爷告奶奶,也定要把宝玉兄弟救出来!您就在家安心等着好消息!宝玉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诸如“钱能通神”、“官府认钱不认人”等等,说得王夫人连连点头,灰败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血色,仿佛宝玉下一刻就能回来。
周瑞家的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她趁着送贾琏出门的功夫,压低声音急切道:“琏二爷,这银子可是太太和宝二爷最后的指望了,您……您可千万要用在刀刃上,尽快把事办成啊!”
贾琏正沉浸在巨款到手的兴奋中,闻言脸色一沉,不悦地瞥了周瑞家的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训斥:“周姐姐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会贪了这银子不成?宝玉是我兄弟,我能不尽心?
只是这官府衙门的事,错综复杂,急不得!你好好伺候二太太,外面的事,有我!”
说罢,他整了整衣襟,不再理会周瑞家的那忧心忡忡的目光,迈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晦气的小院。
一离开那条窄僻胡同,仿佛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贾琏摸了摸怀里那厚厚的一沓银票,只觉得浑身舒泰,连日来因手头拮据而产生的憋闷一扫而空。
他并没有去什么顺天府,也没有去找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而是径直去了城南最负盛名的“百花楼”。
“哟!琏二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鸨母见到他,如同见了财神,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菊花。
贾琏大手一挥,将一张百两的银票拍在桌上,意气风发:“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都叫来!好酒好菜只管上!爷今日要痛快痛快!”
雅间内,丝竹悦耳,暖香扑鼻。
贾琏左拥右抱,听着妓女们娇声软语的奉承,喝着价值不菲的美酒,只觉得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还是琏二爷阔气!”
“二爷近日是发了大财了?”
贾琏得意地呷了一口酒,含糊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帮家里办了件小事,得了些辛苦钱。”
他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心中那份因为欺骗病重叔母而产生的微弱愧疚,早已被这醇酒美人和真金白银带来的快感冲得无影无踪。
至于大牢里的宝玉?
呵,那孽障自己找死,关他贾琏何事?
那几千两银子,放在二太太手里也是白瞎,还不如让他拿来逍遥快活,也算是物尽其用!
接下来的几日,贾琏彻底沉浸在了挥霍的快乐中。
百花楼、得意坊,到处都留下了他一掷千金的身影。
怀里的银票迅速缩水,换来的却是短暂的极致享乐和赌桌上输赢瞬间的刺激。
他早已将王夫人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刻意避开可能听到宝玉消息的任何渠道。
在他看来,那几千两银子,就是他应得的“辛苦费”,至于宝玉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而南城小院里,王夫人起初还强撑着病体,日日盼着贾琏带来好消息。
一天,两天,三天……门外始终静悄悄的。
她开始焦躁不安,反复催促周瑞家的出去打听。
周瑞家的硬着头皮去了几趟榆钱胡同,却连贾琏的面都见不着,下人也只推说二爷外出办事,不知何时归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渐渐缠上了王夫人的心头。
直到一周后,一个常在外采买、认得贾琏身边长随的小丫鬟,偷偷告诉周瑞家的,说前几日在百花楼门口,亲眼看见琏二爷醉醺醺地被朋友扶出来,出手阔绰得很……
消息辗转传到王夫人耳中时,她正在勉强喝药。
周瑞家的说得吞吞吐吐,小心翼翼,但王夫人还是听明白了。
她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哐当——!”
药碗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四溅,如同她此刻碎裂的心。
“骗……骗子……畜生……嗬……嗬……”
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滔天的愤怒、悔恨、绝望和不敢置信。
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胸口,那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疼得她蜷缩起来。
“太太!太太您怎么了?”
玉钏儿和周瑞家的慌忙上前。
王夫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色暗红,溅在脏污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随即,她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她再没能像之前那样挣扎着醒来。
请来的大夫诊脉后,只是摇头,留下几句“急怒攻心,油尽灯枯,准备后事吧”的冰冷断言,便提着药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