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陆远要往苏州巡视那边的丝绸与漕运生意,预计要去七八日。
临行前,他特意到澄怀堂,对宝钗交代了些家事,末了,目光转向也在场的黛玉,淡淡道:“苏州有些不错的绣娘和书画匠人,若有想要的绣样或字画,可让宝钗记下,我让人寻来。”
黛玉正低头喝茶,闻言指尖微微一颤,抬起眼,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
她轻轻摇头:“劳大人费心,并无特别需要的。”
陆远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园子里仿佛一下子空落了许多。
连湘云的笑语都似乎少了些穿透力。
黛玉依旧每日读书弹琴,与姐妹们走动,却总觉心神有些不宁。
紫鹃看在眼里,私下对雪雁笑道:“姑娘这是……心里惦记了呢。”
雪雁抿嘴笑:“可不是,昨儿姑娘对着那本新得的《松雪斋集》,半天没翻一页。”
五六日后,苏州那边有信使回来,送了些时鲜货品并几封家书。
给宝钗的信中,除了生意上的事,末尾简单提了一句“诸事顺利,不日即归”。
并无只字片语提及黛玉。
黛玉听了宝钗转述,面上平静,心中却掠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
晚间,对着灯花,竟有些怔忡。
又过两日,正是重阳前日。
午后,黛玉觉得烦闷,便让紫鹃陪着,到园子后山一处地势较高的“望云亭”散心。
亭在半山,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园子及远处金陵城廓。
她倚着亭柱,望着天际舒卷的流云,心中空空茫茫。
忽然,园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似有车马人声。
紫鹃踮脚望了望,喜道:“姑娘!像是大人回来了!”
黛玉心猛地一跳,扶栏望去。
果然见一行车马驶入园门,当先一人玄衣黑马,身姿挺拔,不是陆远是谁?
他似有所感,勒马抬头,目光遥遥投向这边山亭。
距离甚远,看不清表情,但黛玉却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穿过秋日澄澈的空气,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竟有些心慌意乱。
“姑娘,咱们下去迎迎吧?” 紫鹃问。
“……不了。”
黛玉摇头,转身,“回吧。”
她率先沿着石阶下山,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晚膳时分,澄怀堂又热闹起来。
陆远风尘仆仆归来,洗漱更衣后,便召众人一同用饭。
席间说起苏州见闻,园林之精,丝绸之丽,漕运之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陆远话不多,只拣紧要的说。
目光偶尔扫过黛玉,见她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关于苏州园林布局或丝绸花色的话,神态自然,并无异样。
只是她今日换了身新做的秋香色锦缎褙子,衬得肤色如玉,发间簪的正是那支碧玉七宝玲珑簪。
饭毕,众人散去。
黛玉也起身,扶着紫鹃的手欲回竹影斋。
行至回廊拐角处,却见陆远负手立在前面一株老桂下,似是特意等候。
“大人。” 黛玉停下脚步。
“随我来。” 陆远转身,朝书房方向走去。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黛玉微怔,示意紫鹃在原地等候,自己跟了上去。
陆远的书房设在园中最僻静的“澄心斋”,临着一池残荷,此时荷叶虽败,却有另种萧疏之美。
书房内陈设简单,却件件不俗,满架书卷,一室墨香。
陆远走到书案后,从一个随身带回的锦匣中,取出一卷画轴,递给她:“在苏州见了,觉得你会喜欢。”
黛玉接过,展开。
竟是一幅前朝名家倪云林的《渔庄秋霁图》摹本,虽非真迹,但摹者功力深厚,笔墨简淡,意境荒寒萧散,正是倪画精髓。
她确实喜爱倪云林画中那股出尘之气,曾偶然提起过,不想他竟记下了,还特意寻来。
“这……太贵重了。” 黛玉指尖抚过细腻的绢本。
“摹本而已,值什么。” 陆远走到她身侧,一同看着画,“觉得如何?”
“笔意高古,墨色清华,‘聊写胸中逸气’,倪高士之风,尽在此中。” 黛玉轻声品评。
陆远侧头看她。
灯下观美人,更觉她眉目如画,气质清华。
许是方才饮了少许重阳菊花酒,她脸颊微晕,眸光流转间,少了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生动的柔婉。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黛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睫,想要卷起画轴:“谢大人厚赠,我……”
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握住。
黛玉浑身一僵,愕然抬头。
陆远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她无法挣脱。
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那里面不再是平日深不见底的平静,而是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却令她心悸的情绪。
“黛玉。”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在这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黛玉的心跳如擂鼓,想抽回手,却使不上力,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这些日子,可曾想过我?” 他问得直白,毫不迂回。
黛玉的脸颊瞬间烧红,连耳根脖颈都染上了霞色。
她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大人……何出此言……”
“想过,还是没想过?” 他却不容她逃避,指尖微微用力。
他掌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袖,熨帖着她的肌肤,也仿佛烫到了她的心里。
那些白日里空茫的思绪,夜深时莫名的期盼,此刻都翻涌上来,逼得她无所遁形。
在他灼人的目光下,她最终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陆远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融化了他眉眼间的冷峻,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他松开她的手腕,却改为抬起手,用指背轻轻拂过她滚烫的脸颊。
“我也想过你。” 他低声道,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黛玉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随即,巨大的羞怯与一种陌生的狂喜交织着席卷了她。
她再不敢看他,转身就想逃开。
陆远却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轻轻带向自己。
黛玉低呼一声,整个人撞进他坚实温热的怀抱,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旅途风尘与淡淡墨香的气息。
“别怕。”
他拥着她,下巴轻抵在她发顶,声音就在她耳边,“黛玉,留在我身边。”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而是宣告。
黛玉僵硬地靠在他怀里,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周身被他独有的气息包裹。
最初的惊慌过去后,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暖意,渐渐从被他触碰的每一寸肌肤蔓延开来,渗入四肢百骸。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试探般地,将脸轻轻埋在了他胸前。
隔着重锦的衣料,那份温暖与坚实,让她漂泊了太久、悬空了太久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落地的所在。
窗外,秋风拂过残荷,发出沙沙的轻响。一轮将满的明月,悄悄爬上飞檐,将清辉洒满相拥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陆远才稍稍松开她,低头看她。
黛玉的脸仍红得厉害,眼睫上却沾染了一点湿意,不知是羞是喜。
她躲着他的目光,声如蚊蚋:“我……我该回去了……”
“嗯。”
陆远应着,却仍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出书房,一路无言,直将她送到竹影斋的月洞门外。
“进去吧。” 他松开手。
黛玉如蒙大赦,又似恋恋不舍,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也早些歇息。”
说完,便像受惊的小鹿般,匆匆进了院门。
陆远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竹影深处,方才转身离去。
月光下,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竹影斋内,黛玉背靠着紧闭的院门,捂住仍在狂跳的心口,脸上烫得惊人。
紫鹃闻声出来,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姑娘!你怎么了?脸这样红?可是又发热了?”
“没……没有。” 黛玉摇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意,“我……我没事。”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任微凉的夜风吹拂面颊,试图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
指尖无意中触到耳垂上的珍珠,又想起他方才在书房里说的话,做的事……
“我也想过你。”
“留在我身边。”
字字清晰,犹在耳畔。
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慌乱,而是某种饱胀的、甜涩交织的、让她既想逃避又无比沉溺的情感。
这一夜,竹影斋的灯光,亮到了很晚,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