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上元灯会的余韵犹在,隐庐内外却已忙碌起来。
陆远定下三日后启程赴杭,宝钗与王熙凤领着众管事媳妇清点行装、安排车船,园中廊下来往的丫鬟婆子步履匆匆,却都带着节后特有的轻快。
黛玉这两日总有些心神不宁。
自那日陆远在书房握着她的手教写字,又赠了“潇湘”印章后,她见着他时便总忍不住脸颊发烫。
偏他这两日似乎格外忙碌,除早晚膳时匆匆一见,余下时候多在澄心斋与赵烈等人议事。
她心中隐隐有些说不清的期盼,又恐是自己多思,倒显得轻浮了。
这日午后,黛玉正倚在竹影斋窗下,对着那枚田黄印章出神。
阳光透过茜纱,在印石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潇湘”二字,笔意清隽,不知是他亲手所刻,还是吩咐匠人所为。
她指尖轻抚过刻痕,心中涌起一丝甜意。
“姑娘,”紫鹃端着新炖的燕窝进来,见她这般模样,抿嘴笑道,“可是在想大人何时启程?”
黛玉忙将印章收起,佯嗔道:“越发没规矩了。”却掩饰不住颊边红晕。
紫鹃将白玉碗放在小几上,凑近些低声道:“方才听莺儿姐姐说,大人把后日启程改到十九了,说是……要陪姑娘们再过个‘小元宵’。”
黛玉一怔:“小元宵?”
“是啊,金陵旧俗,正月十八‘落灯夜’,各家还要再聚一聚,算是给年节收尾。”
紫鹃笑道,“听说大人特意吩咐厨房备了上好的酒菜,还要在园中挂新灯呢。”
黛玉心中微动。
他这般费心,是因着她那句“明年我们也扎一盏更大的”么?
正说着,外头传来湘云清脆的笑语声:“林姐姐可在?快出来,有好事儿!”
话音未落,湘云已拉着宝琴掀帘进来。
两人今日都穿着崭新的春衫,湘云是杏子红遍地金比甲,宝琴是海棠红绣折枝玉兰的褙子,鬓边各簪一朵新鲜的绒花,娇艳活泼。
“什么好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黛玉起身笑问。
湘云凑到她跟前,眼睛亮晶晶的:“宝姐姐方才说了,十八那晚,咱们不只在园子里聚,还要去夫子庙看灯呢!
听说今年江宁织造府扎了盏三层楼高的鳌山灯,是‘八仙过海’的故事,能转能动,还有机关喷水!错过了可要后悔一年!”
宝琴也笑道:“云姐姐从昨儿就念叨,非要拉着大家一起去瞧热闹。”
黛玉有些犹豫:“外头人那样多……”
“怕什么!”
湘云挽住她的胳膊,“有赵统领他们护着,况且咱们包了临街茶楼的雅间,又不用挤在人群里。
林姐姐,你可不能不去,宝姐姐说,这是南下后头一次正经看金陵的大灯会呢!”
见她眼中满是期待,黛玉不忍拂意,轻轻点头:“那……便去吧。”
湘云顿时欢呼起来,又缠着黛玉商量那日穿什么戴什么,叽叽喳喳说了半晌,才被宝琴拉着去看新送来的杭州衣料样子。
二人走后,竹影斋重归宁静。
黛玉走到妆台前,打开镜匣。
里面静静躺着那支碧玉七宝玲珑簪、赤金点翠蝴蝶步摇,还有那对珍珠耳坠。
她指尖划过这些他赠的饰物,心中泛起温柔涟漪。
十八这日,天色未暗,隐庐已处处张灯。
廊下换上了崭新的琉璃宫灯,园中曲径旁立着各色花灯:荷花灯、兔子灯、走马灯……更有丫头小子们自己扎的简单灯笼,虽粗糙,却透着稚拙的喜气。
晚膳设在澄怀堂前的露台上。
三张紫檀木大圆桌呈“品”字排开,铺着大红织金桌围。
因是落灯夜,菜色比除夕更见精巧:松鼠鳜鱼炸得金黄酥脆,龙井虾仁白中透粉,文思豆腐细如发丝,更有应景的元宵。
众人都换了鲜亮衣裳。
宝钗穿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裙,发间一支赤金衔珠凤钗,雍容端庄;
王熙凤是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梳着牡丹头,插着赤金点翠大凤钗,明艳照人;
探春是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英气中透着秀雅;
湘云与宝琴一个杏红一个海棠红,娇俏如并蒂双花;连素日清淡的岫烟,也换了身水绿绣缠枝莲的衣裙,清丽可人。
黛玉今日却有些不同。
她穿了一身新做的月白软银轻罗百合裙,外罩淡青色素面羽纱斗篷,风帽边缘镶着雪白的狐毛。
发髻绾得简单,只斜簪一支羊脂白玉簪——那是母亲贾敏的遗物,她极少佩戴。
耳垂上是那对珍珠耳坠,颈间金链若隐若现。
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却自有一股清极艳极的风致。
陆远到得稍晚。
他一身墨色箭袖锦袍,腰束革带,外罩玄狐大氅,越发显得肩宽腿长,英挺不凡。
进得露台,目光掠过众人,在黛玉身上停驻一瞬,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开宴吧。”他于主位落座。
丫鬟们如流水般上菜斟酒。
今夜饮的是金陵特产的梅花酿,酒液澄澈,带着淡淡梅香。陆远举杯:“今日落灯,既是送年,也是饯行。此去杭州,短则三五日,长则一月,园中诸事,有劳诸位。”
众人齐齐举杯。
黛玉浅啜一口,梅香清冽,入喉微甜。
宴至半酣,天色已完全暗下。
园中数百盏灯齐齐点燃,霎时间火树银花,璀璨如昼。
远处隐约传来市井喧闹声,是夫子庙灯会开始了。
湘云早已坐不住,眼巴巴望着宝钗。宝钗会意,笑着对陆远道:“夫君,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动身了?”
陆远颔首,起身道:“赵烈已备好车马。夫子庙人多,务必跟紧,莫要走散。”
众人欢呼,纷纷披上斗篷。
黛玉由紫鹃伺候着系好风帽,正要随姐妹们往外走,却听陆远道:“黛玉,你随我来。”
黛玉一怔。
众姐妹也停下脚步,目光在她与陆远之间流转,皆带着了然笑意。
湘云冲她挤挤眼,被宝琴拉着先出去了。
“大人?”黛玉有些无措。
陆远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拢了拢风帽:“外头风大,乘我的车。”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下颌,温热触感让黛玉轻轻一颤。她垂下眼睫:“……谢大人。”
马车早已候在园门外。
是陆远平日用的那辆黑漆平头车,外观简朴,内里却极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设着锦褥引枕,角落里还有固定的小几和书匣。
黛玉上车后,陆远紧随而入,在她对面坐下。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头的喧嚣与灯光,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
沉香气息淡淡萦绕,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马车缓缓启动。
黛玉有些局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她悄悄抬眼,见他正闭目养神,侧脸在车厢壁上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深邃。
“冷么?”他忽然开口,眼睛未睁。
“不冷。”黛玉轻声答。
陆远睁开眼,从座下取出一个鎏金铜手炉递给她:“抱着。”
手炉温热,雕着缠枝莲纹。黛玉接过,暖意透过掌心蔓延开来。她低声道:“大人不必如此……”
“你身子弱,仔细些好。”陆远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她脸上,“那玉锁,可戴着?”
黛玉下意识抚向颈间,指尖触到温润玉石。“……戴着。”
“嗯。”他不再多言,重新闭目。
车厢内复归寂静,只余车轮辘辘声。
黛玉抱着手炉,偷偷打量他。烛光下,他眉宇间有淡淡倦色,想是连日忙碌所致。
她忽然想起那夜他教她写字时,手掌的温度与气息;
想起他赠印时说的“往后你的书画,可用此印”;
想起他改期启程,安排这“小元宵”……
心中那点甜意,渐渐发酵成温软的酸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