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日头西斜,将天际染上一抹橘红,本该是村落炊烟袅袅、安宁祥和之时,却因不速之客的到访,打破了这份平静。
一个生着鞋拔子脸、油光满面的中年光头,正叉着腰,吊儿郎当地在叶婆婆家那扇略显破旧的木门前叫嚣。他时而回头,对着身后那位身着锦袍、身材肥硕得像只立起来的蚕蛹似的中年人点头哈腰,谄媚地低声嘀咕着,脸上堆满了令人作呕的讨好笑容。
“老身叶氏,拜见天衍圣教仙师!”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小缝,叶婆婆佝偻着背,艰难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又迅速将门掩上,动作快得生怕门内一丝一毫的光景被外人窥了去。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按在门板上,仿佛那是守护着珍宝的最后屏障。
“老太婆,睁大你的老眼瞧清楚了!”光头汉子立刻挺直了腰板,唾沫横飞地指着锦袍胖子,“这位是王蒙仙师!天衍圣教内门弟子里的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恨不得将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堆砌上去,“王蒙仙师能瞧上你家姑娘,那是你们家祖坟冒了青烟,不,是着了冲天大火!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让那小娘子出来,给仙师瞧瞧!”见叶婆婆只是垂首不语,光头语气愈发不耐,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老人家。”王蒙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长期养尊处优形成的压迫感。他肥硕的脸颊将一双小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让人难以分辨那缝隙后隐藏的是虚伪的善意还是即将发作的雷霆之怒,“放宽心,我王蒙,是个再专一不过的人。只要你家姑娘跟了我,往后定然能享尽荣华,’幸福’安稳地度过此生。”他特意在“幸福”二字上加重了读音,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淫邪意味。
“听见没?仙师金口玉言!快点的!”一旁的光头立刻心领神会,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附和道。
“回禀仙师,家中确实只有老身一个老婆子,并无什么姑娘。”叶婆婆头垂得更低,声音却异常坚定。
“啊呀!给脸不要脸的老货!”光头闻言大怒,抬脚就狠狠踹在叶婆婆的腿弯处。叶婆婆“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尘土沾满了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
“老东西,我和仙师亲眼看见个水灵灵的姑娘进了你这破屋,还敢睁眼说瞎话?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光头指着叶婆婆的鼻子骂道。
王蒙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在冀州地界,凭他天衍圣教内门弟子的身份,多少富家千金恨不得自荐枕席,如今在这穷乡僻壤,看上个村姑,这老虔婆不但不感恩戴德,竟敢当面欺瞒!简直是奇耻大辱!
狭小昏暗的屋内,林枫虽倚靠在板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但屋外发生的一切,都清晰无比地映入他的感知。听到叶婆婆被踹倒的闷响,他闭合的眼睑微微颤动,那双深邃的眸子睁开,里面寒光凛冽,犹如万年不化的冰潭。林枫微微侧头,目光投向一旁早已拳头紧握、浑身绷紧的灵枢,递去一个冰冷的眼神。
灵枢早已怒不可遏,接收到林枫的示意,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
屋外,光头见叶婆婆依旧沉默以对,又瞥见王蒙脸上愈发浓重的不悦,为了表现自己,他恶向胆边生,再次抬脚,朝着倒在地上的叶婆婆狠狠踹去,“老不死的,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啊——!”
惨叫声划破傍晚的宁静!然而,这声音并非来自叶婆婆。
只见光头汉子就像被一头无形的蛮牛撞上,整个人离地倒飞出去,伴随着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几丈外的一棵老槐树上,震得落叶簌簌而下。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多哼一声,便脑袋一歪,昏死过去。
此时,正是村民们结束一天劳作,陆续归家的时候。这里的动静早已吸引了大量村民围拢过来,对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王蒙眼见自己的狗腿子竟被人当着自己的面打得昏死过去,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他猛地回头,正要发作,却瞬间愣在当场。
只见一位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叶婆婆身前。她身着宽松的衣裙,却难掩那窈窕的身段和清丽脱俗的气质。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那一双眸子,此刻虽然含着怒气,却依旧清澈明亮,宛如山间清泉。
王蒙那双被肥肉挤压的小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恨不得将眼珠子都黏在灵枢身上。他长这么大,何曾见过如此绝色?宗门里那些所谓的美人,与眼前这位相比,简直是土鸡瓦狗!
“太……太美了!”王蒙心中狂嚎,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他赶紧吸溜一声,用袖子擦了擦,努力摆出一副自以为风度翩翩的架势,捏着嗓子,用那故作低沉的气泡音说道,“咳咳……姑娘,在下天衍圣教内门弟子王蒙。不知姑娘芳名为何?”
那矫揉造作的声音,让灵枢恶心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向王蒙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滚!”灵枢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弯腰小心翼翼地扶起叶婆婆,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风雪,“专欺弱小的废物,也配称仙师?”
“够辣!本仙师喜欢!”王蒙被骂了不但不恼,反而更加心痒难耐,淫邪之心大起。他仗着自己是修士,体内灵力运转,身形一动,一只肥胖的手掌便径直朝着灵枢的手腕抓去,竟是想用强!
“啪!啪!啪!”
三声清脆至极的巴掌声,如同惊雷般在村落上空炸响,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围观的村民耳中。
王蒙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左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他捂着脸,又惊又怒,刚想催动灵力拼命,可一抬头,所有的怒火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浇灭!
只见灵枢身前,浓郁的灵气疯狂汇聚,瞬间化作一头体型硕大、面目狰狞的紫黑色妖狼虚影!那妖狼獠牙外露,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向王蒙涌来!
“灵……灵力化形!元……元婴期大修士!!!”
王蒙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裤裆处迅速洇湿一片,散发出难闻的腥臊气味。他脸上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恐惧,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滚!”灵枢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王蒙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想要站起来逃跑,却因为腿软好几次又跌倒在地。
“等一下!”灵枢冷喝道。
王蒙动作一僵,立刻转身,“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前辈!前辈饶命啊!是晚辈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天威!晚辈该死!晚辈再也不敢了!求前辈大人有大量,把晚辈当个屁放了吧……”
“把你那摊烂泥也带走!记住,日后若再敢踏足此地半步,惊扰村民,定让你形神俱灭,悔不当初!滚!”灵枢厌恶地皱紧眉头,如同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
“是是是!多谢前辈不杀之恩!晚辈这就滚!这就滚!”王蒙感受到灵枢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魂不附体,连声保证。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费力地拖起昏死的光头,也顾不上面子和形象了,狼狈万分地朝着村外逃去,那速度简直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围观的村民们先是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声。平日里这些修仙者高高在上,何曾见过他们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大家指着王蒙逃跑的方向,议论着,笑骂着,渐渐散去,只是离去时,看向叶婆婆家那扇小木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敬畏。
灵枢轻轻搀扶着叶婆婆,让她坐在屋内唯一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凳上。她自己则转身走到板床边。
“婆婆,您没事吧?”灵枢从粗陶壶中倒出一碗温水,递到叶婆婆手中。她的声音轻柔温婉,与方才在门外那冷若冰霜的模样判若两人。
“没……没事。多亏了姑娘,不,多亏了仙师您……”叶婆婆双手颤抖地接过陶碗,浑浊的老眼里噙着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不然老身这把老骨头,今天怕是……”
“婆婆,唤我灵枢便好。”灵枢轻声纠正,随即蹲下身,仔细查看叶婆婆腿上被踹的地方。幸好只是些皮肉淤青。她指尖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灵光,轻轻拂过伤处,那火辣辣的疼痛感便瞬间减轻了大半。
叶婆婆感受到腿上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感激,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她抬起头,目光在板床上面容俊朗却难掩病色的林枫,与眼前清丽绝俗、手段不凡的灵枢之间流转,嘴唇嗫嚅了几下,积蓄了数十年的悲苦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两位……两位仙师是好人,是真正的好人呐!”叶婆婆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泪水终于滚落,沿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可是……可是这世道,……”
“婆婆,莫急,慢慢说。”林枫眉头微蹙,声音虽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那天衍圣教,在此地竟如此横行无忌么?为何不向官府鸣冤?”
“官府?”叶婆婆用粗糙的袖子擦着眼泪,声音凄楚中带着一丝嘲讽,“咱们这冀州,仙门百家云集,说是修仙者庇护之地,可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哪是什么庇护,分明是压榨!是枷锁!”
叶婆婆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颤抖着,仿佛要将一生所承受的沉重尽数吐出。
“赋税,名目繁多的赋税!除了朝廷的皇粮国税,各城各村,还要额外向上宗的仙师们缴纳“灵税”、“庇护税”!说是保一方平安,可年年交,月月缴,真等到妖兽袭村、邪魔作乱时,何曾见过几个仙师及时出手?反倒是催税的时候,那些仙师仆役,一个比一个凶狠,稍有延迟,轻则鞭打,重则拆屋抓人,哪管我等死活!”
“还有那劳役!”叶婆婆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每隔几年,各大仙门便要征发民夫,去他们的矿场、药园做苦工。说是管吃管住,可那地方……根本就是鬼门关!进去的人,能活着出来一半就是老天开眼!我那苦命的老头子……”她的声音再次哽咽,泪水滴落在膝盖上,“三十年前,就是被征去给玄云宗挖灵石,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灵枢默默地又递上一碗水,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同情与熊熊燃烧的愤怒。林枫的目光则变得更加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叶婆婆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强撑着继续诉说,仿佛不吐不快,“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仙凡有别,在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眼中,我们这些凡人,命如草芥,猪狗不如!田间地头,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仙师驾临,或是只是多看了一眼哪位仙师的女眷,被打残、打死都是常事!告?去哪告?官老爷见了仙师,哪个不是卑躬屈膝,比见了亲爹还要恭敬!”
“就像今天……”叶婆婆的声音充满了彻底的无力感,肩膀垮了下去,“那王蒙,他看上了谁家的姑娘,那就是谁家天大的“福气”,谁敢说个不字?以前邻村张铁匠家的闺女,多水灵的一个孩子,就是被一个路过的修士看上,强行掳了去。张铁匠不忍女儿受辱,上前阻拦,竟被当场活活打死……最后呢?不了了之!这世间,谁敢为一个凡人工匠,去得罪修仙的仙师?”
“他们占据了最好的灵山福地,垄断了所有的修炼资源,对我们这些凡人予取予求。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耕种一年的收成,大半要上缴;我们的子弟,但凡觉醒了一丝伴生灵宝的微光,大多被强行带走,为仆为役,生死难料。没有觉醒的,便只能世世代代在这泥泞里挣扎,为奴为婢,永无出头之日……这世道,对我们凡人来说,太难了……太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