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退下。”
虞柒柒的声音在听竹小筑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身后两位须发皆白的长老立刻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幽静的庭院,临走时还细心地将竹扉轻轻合上。
当最后一丝外人的气息消失在感知中,虞柒柒紧绷的肩线瞬间松弛下来。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毫无形象地跌坐在林枫身旁的石凳上,伸手抓起桌上的青玉茶杯,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是我喝过的!”林枫见状,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和不易察觉的嫌弃,“虞姑娘,你好歹是一教之主,众弟子眼中的楷模,能不能稍稳重些?”
“哼,那本姑娘也是年方三十不过是个孩子。”虞柒柒扬起白皙如玉的手掌,作势要打,眼波流转间带着狡黠的笑意,“我还没嫌弃你用过的杯子,你倒先嫌弃起我来了?”
“是是是,是在下失言,教主大人大量,饶了小子这回。”林枫配合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虞柒柒这才得意地扬起下巴,宛如打了胜仗的将军,将空茶杯“噔”地一声放回石桌。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明媚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庭院内一时只剩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石桌上摆放的是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林枫执壶,动作流畅地为彼此重新斟上热茶,氤氲的茶香在空气中静静弥漫。
“过两日,我们便要离开了。”林枫放下茶壶,目光投向庭院一角摇曳的竹影,率先打破了这片宁静。
“嗯。”虞柒柒端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神色,只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轻若蚊蚋。
“天衍圣教经过此番整顿,内部事务应当都已平稳了吧?”林枫继续寻找着话题。
“嗯。”
“有祁山前辈和李竹沁师姐留下辅佐你,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
……
一问一答间,气氛看似平淡,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沉重。林枫努力找着各种琐碎的话题,虞柒柒的回答却愈发简短,只是捧着那杯温热的茶,指尖微微用力。她低垂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如潮,有感激,有不舍,有欣赏,或许还有些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情愫,复杂得如同纠缠的丝线。
“林枫。”虞柒柒忽然打断了林枫下一个即将出口的问题,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眼前这个面容尚带些许稚嫩,眼神却已深邃如潭的少年。
“怎么了?”林枫迎上她的目光,耐心等待。
虞柒柒唇瓣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她想起初次通过水镜术看到林枫于元极仙宗独战魔渊群魔的绝世风采,那时是纯粹的欣赏;想起两人第一次真正相见时的剑拔弩张,以及其后种种啼笑皆非又记忆深刻的纠缠;更想起在自己最脆弱、最无助之时,是眼前这个人救了她,悉心照料……种种画面掠过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和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
“谢谢你。”
林枫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漾开一抹了然的笑意,并未多言,只是重新执起茶壶,为她续上茶水。他自顾自地品着茶,偶尔也将目光投向远处如画的山景,留下空间让虞柒柒平复心绪。
虞柒柒凝望着林枫线条清晰的侧脸,心神不禁有些恍惚,杯中微漾的茶水不知不觉间倾斜,浸湿了裙裾一角也浑然未觉。
“虞姑娘,茶水洒了。”林枫温和的提醒声传来。
“啊!”虞柒柒这才惊觉,手忙脚乱地放下茶杯,看着衣裙上深色的水渍,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云,赶忙侧过身去,有些窘迫地整理。
庭中静默片刻,她背对着林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柔软,轻轻说道,“林枫,我还想吃你煮的粥。”
林枫闻言,执壶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随即轻声应道,“好……”
就在这时——
“嘭”的一声,庭院的竹扉被人有些鲁莽地推开。
“林枫,时辰差不多了,该去会见泱延国的人了……”人未至,声先到,酒柩大大咧咧地迈步而入。当他看清院中只有林枫和面泛桃红、姿态略显局促的虞柒柒时,话音戛然而止。他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顿时迸发出极其玩味的光芒,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嘴角勾起一抹“原来如此”的暧昧笑容。
“酒…酒柩前辈,”虞柒柒被这目光看得愈发不自在,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慌忙起身,“你们有正事要谈,我…我先告辞了。”说着,便欲匆匆离去。
“柒柒姐,”林枫却在她身后开口,声音温和,“晚上若得空,别忘了过来喝粥。”
虞柒柒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随即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了听竹小筑。
目送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竹影深处,酒柩这才凑到林枫身边,用手肘碰了碰他,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这才多久,竟快要将堂堂天衍圣教的教主大人给“拐跑”了?”
林枫没好气地白了为老不尊的酒柩一眼,懒得接话,只是心念微动,周身天机玉灵光一闪,身形面容开始变化,逐渐幻化成叶倩倩那清新绝俗的模样。
“掌门您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幻化成叶倩倩模样的林枫,连声音都变得清冽动听,说出的话却让酒柩笑容一僵,“一会儿面对泱延国的人,您可想好穿哪身’得体’的行头了?”
酒柩嘴角抽搐了一下,识趣地不再调侃,一把抓住林枫的肩膀。周围空间一阵奇异的波动,下一瞬,两人的身影便从听竹小筑中凭空消失。
听雪小筑深处,一间布置雅致的静室内,空间如同水纹般荡漾,酒柩和林枫的身影悄然浮现。
早已在此等候的冰雪儿,目光首先落在酒柩身上。当她看清酒柩此刻的“尊容”时,柳眉瞬间拧紧,绝美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几乎有些反胃地说道,“酒柩!你就不能用点心,变个能入眼的形象出来?”
酒柩闻言,颇为自得地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须,还特意走到墙边的落地铜镜前,左右欣赏着自己幻化的——一张勉强算是美艳,却配着一身极其扎眼的粉底绣金色鸳鸯长袍的形象,自恋道,“这还不好看?瞧瞧这气度,这风采,雪韵活泼明艳的人设不倒!”
“我说的是你这身恶心人的衣服!!!”冰雪儿强忍着一掌拍过去的冲动,指着那身粉袍,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马上!立刻!给我把这身骚包的粉色换了!!!”
“为什么呀?”酒柩一脸无辜地摊手,“我精心设计的形象好不好?“雪韵”不就是天真烂漫、喜好特别的设定嘛!粉色多符合!我告诉你冰雪儿,按小元极内部级别,我可比你高!你再这么以下犯上,对我动手动脚,我就……我就……”
酒柩的话在冰雪儿愈发冰冷的目光和逐渐握紧、骨节发白的拳头的威慑下,越来越没底气,最后那点威胁彻底消散在喉咙里。
“你就怎样?”冰雪儿一步步逼近,周身开始弥漫起肉眼可见的冰寒气息,静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我……我我就去告状!”酒柩外强中干地喊了一句,转身就想跑。
然而已经晚了。
“嗷——!轻点!打人不打脸!”
听雪小筑的会客厅内,熏香袅袅,气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李战与李承枫已在此等候多时。李战端坐客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目光频频扫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一旁的李承枫虽努力维持镇定,但微微蹙起的眉头,也泄露了他内心的焦急。
“冰璃小友,”李战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武将特有的洪亮,打破了满室的寂静,“冰宫主和叶姑娘何时能来?这已过了一个时辰,老夫这茶,都饮了不下十盏了!”他拿起桌上的白玉茶壶,晃了晃,壶内已是空空如也,不由得将茶壶略显沉重地放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坐立一旁的冰璃闻言,缓缓抬起眼帘,清冷的目光如冰雪般掠过李战二人,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快了。”随后,她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手中那卷古朴的书籍上,丝毫没有起身催促或添茶的意思,仿佛厅内的两位贵客与这满室焦急都与她无关。
李战脸色微沉,但碍于有求于人,只得强压下心头火气,忿忿地坐回椅中,胸腔起伏,显是极不痛快。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时,会客厅侧面的珠帘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冰雪儿款步而入,她今日身着一袭冰蓝色宫装长裙,气质清冷孤傲,宛如雪岭之巅的绝壁寒梅。在她身后,跟着面容清丽、神色淡然的叶倩倩,以及一位身着繁复雪白华袍、体态略显“丰腴”、面覆轻纱的女子。
“让李战神久等了。”冰雪儿的声音平静无波,径直走向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桌面空置的茶盏,却并未吩咐添茶。
“冰宫主言重了,是在下心急了。”李战见正主终于现身,连忙起身,抱拳道。态度比起方才面对冰璃时,明显客气了许多。
众人重新落座后,叶倩倩率先开口,声音空灵、清越,“王爷,这位是我的师姑,雪韵。关于置换《十面埋伏》乐谱的具体事宜,您可与她详谈。”她伸手指向那位白袍女子。
李战目光立刻转向雪韵,再次抱拳,试探着问道,“在下泱延国李战,久仰。不知雪韵仙子师承何派?”他试图摸清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姑”的底细。
然而,那位“雪韵仙子”此刻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此。只见她正有些别扭地扭动着身子,那双原本该是纤纤玉手的手指,不断偷偷拉扯着过紧的衣襟,调整着坐姿,试图在宽大的座椅上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对于李战的问话,恍若未闻。
一时间,厅内气氛有些尴尬。
冰雪儿见状,黛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警告的厉色。她看似随意地将玉手搭在“雪韵”的腰间,实则暗中运劲,在那柔软的腰肉上狠狠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
“嗷——!”
一声突兀的、类似水壶烧开般的惨叫从“雪韵”面纱下迸发出来,惊得李战二人一愣。惨叫戛然而止,只见“雪韵”在冰雪儿冰冷如刀的注视下,瞬间挺直了背脊,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坐得笔直,仿佛换了个人。
酒柩清了清嗓子,迅速进入状态,声音也刻意压得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世外高人的疏离感,“本座…嗯,本人一介散修,闲云野鹤,并无固定师门。听倩倩说,李战神愿意付出高价,换取《十面埋伏》的曲谱?”
李战虽觉这“雪韵仙子”行为有些怪异,但乐谱之事要紧,也顾不得深究,连忙接口道,“不错!按照叶姑娘之前提出的要求,这两份“霜灵本源”乃是聊表心意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仙子笑纳。”他示意身旁的李承枫将一个寒气萦绕的玉盒奉上。
“李战神客气了。”酒柩模仿着女子的姿态,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冰雪儿将玉盒收下。他的目光透过面纱,似乎能穿透人心,缓缓道,“只是,在下心中尚有一点疑惑,还望李战神坦诚相告。”
“仙子但说无妨。”
“据我所知,”酒柩的声音带着审视的意味,“泱延国如今在青州已算是一流势力,国力强盛,境内外大体安稳,并无迫在眉睫的强敌威胁。为何还需不惜代价,寻求此等提升军团战力之秘法?”他话语微微一顿,面纱下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声音也沉了几分,“莫非……泱延国已不满足于偏安一隅,所图者,乃是整个青州?”
李战刚想开口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酒柩却抬手打断,语气不容置疑,“李战神,那些门面话就不必多言了。我要听实话。”
李战面色一肃,迎上“雪韵”审视的目光,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坦诚道。
“仙子快人快语,那本王也不绕圈子了。我泱延国的确志不在偏安一隅,但眼下,也绝无鲸吞整个青州之力与野心,至少目前没有。”李战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不惜代价求取《十面埋伏》,首要之因,是为了边境安宁,为了我泱延国的子民!”
李战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仿佛能看到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仙子可知,青州边境虽有上古遗留的州域禁制防护,但千年以降,禁制之力已大不如前,尤其对于来自妖域的妖兽,约束力更是微弱。我泱延国漫长边境线上的凡人城镇、村落,常年饱受妖兽侵扰之苦,死伤惨重,十室九空之惨剧,并非罕见!”
“妖兽天生肉身强横,同阶之下,我人族兵士往往需要数人、甚至十数人合力,方能勉强抵御一头,每次兽潮来袭,边境将士皆伤亡惨重,尸横遍野!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叶姑娘的《十面埋伏》,能以音律之力激发士气、协调战阵,大幅提升军团整体战力,正是我泱延国目前最急需之物!”
“因此,无论是为保护境内亿万百姓免受妖兽屠戮,还是为减少我边境儿郎的伤亡,亦或是为了稳固统治,让百姓能休养生息,我泱延国都愿意付出代价,换得此谱!此心,天地可鉴!”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情真意切。
闻言,酒柩、冰雪儿、林枫以及冰璃,皆陷入了沉思。李战这番话,结合元极仙宗对泱延国的了解,可信度极高,约莫有九成。的确,在元极大陆诸多国度中,泱延国境内的法度相对严明,普通百姓的生活远胜于青州其他国度,甚至比许多大势力的辖境都要安稳。但这并不意味着泱延国皇室真有如同“小元极”那般崇高理想。在其境内,盘剥压榨依然存在,只是相较于他处更为隐蔽和有限,皇室维护百姓利益,根本上仍是为了维持统治的稳定,让这架国家机器能更有效地运转。这种务实、甚至略带冷酷的统治智慧,才是泱延国的真实面貌。
厅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