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那份《专业分流指南》的小册子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林暖暖的书包底部，也压在她的心上。她试图静下心来研究，在宿舍里、在图书馆，一遍遍翻看那四个方向的课程列表和毕业要求，甚至上网搜索了更多资料，看了许多学长学姐的经验分享帖。
然而，越看越迷茫。每一个方向似乎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和光明的未来，但当她试图将自己“代入”时，却总感觉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可以理解那些知识，甚至可以为了考试去记忆和运用，但那不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共振”。她发现自己关注的，不是某个理论模型是否优美，不是某种材料性能的极限，不是某个光学器件的精度，而是——这些知识如何被呈现、被理解、被传播？那些精妙的物理图像和复杂的数据关系，能否被“翻译”成更直观、更富感染力的形式？
这个念头让她既兴奋又惶恐。兴奋的是，这似乎是她真正感兴趣并愿意投入热情的方向；惶恐的是，这看起来太“不务正业”，太偏离物理系培养“科学家”或“工程师”的主流轨道。
周三下午，她坐在自习室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不是物理习题，也不是作品集草图，而是几张被她画得乱七八糟的A4纸。左边一列是四个分流方向，她试图罗列每个方向吸引她的点和劝退她的点；右边一列，她写下了“科学可视化\/科学传播”，下面同样列着优点和风险。字迹潦草，箭头乱飞，显示出主人内心的纷乱。
旁边的座位是空的。江辰下午有组会。这反而让林暖暖松了口气，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整理思绪，却又隐隐期待着他回来，能给她一些冷静的分析——哪怕只是听听她的纠结。
组会比预计结束得早。当江辰推开自习室的门，走到她身边坐下时，林暖暖正咬着笔头，对着纸上“理论物理”后面的“劝退点：需要极高数学天赋和抽象思辨，不适合我”这句话发呆。
“在看分流？”江辰的声音响起，很平静。
林暖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那几张涂鸦的纸收起来，但动作做到一半又停住了。在他面前，好像没什么需要隐藏的。她点点头，把纸张往中间推了推，有点沮丧地说：“嗯，看得头都大了。感觉……哪个都行，又哪个都不行。”
江辰的目光落在那些凌乱的笔记上。他看得很仔细，没有立刻说话。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林暖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实验室里带来的那种洁净剂混合着一点点金属的味道，还有他本身清爽的气息。这种熟悉的味道让她焦躁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说说看。”江辰拿起笔，点在了“凝聚态物理”那一栏，“这个方向，你了解最多，因为我。你觉得哪些点吸引你？哪些不吸引？”
他的问题很直接，像解题时的切入。林暖暖组织了一下语言：“吸引的点……可能是因为接触最多，感觉没那么陌生。而且，听你讲你们做的东西，那些拓扑、超导、量子自旋液体什么的，虽然不懂细节，但觉得名字就很有意思，背后的物理图像感觉……很有结构感，很美？”她有点不确定地看了看江辰。
江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不吸引的……”林暖暖咬了咬下唇，“就是，太难了。我看到你们那些复杂的模拟程序，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还有实验室里那些精密又脆弱的仪器，就觉得……这不是我能驾驭的世界。我可能需要花别人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勉强跟上，而且……可能永远无法达到创造性的高度，只能跟在后面做一些边角工作。我会很累，而且……可能不会快乐。”她终于说出了内心最深的恐惧——不是怕难，而是怕在一条并不真正热爱且天赋有限的路上耗尽心力，却只能成为一个平庸的追随者。
江辰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笔尖在“凝聚态物理”旁边轻轻写下了几个关键词：“了解多，有美感认知”，“畏惧技术深度与创造性门槛”，“潜在痛苦大于成就感”。
接着，他指向“光学与光子学”：“这个呢？”
“应用性很强，感觉出路广。”林暖暖老实说，“但是……我对光学的原理本身，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那些透镜、干涉、衍射的公式，对我来说就是需要记忆和计算的规则，激不起探索的欲望。而且，感觉这个方向更偏向工程和设计，竞争可能也很激烈。”
江辰又在旁边写下：“出路实用”，“缺乏内在驱动”，“偏工程，非兴趣核心”。
“理论物理”和“材料物理”的分析也类似。林暖暖对前者望而生畏，对后者觉得偏向应用和化学交叉，与她想追求的“表达”和“沟通”有距离。
最后，江辰的目光落在了右边那孤零零的一栏——“科学可视化\/科学传播”。下面林暖暖自己写的优点有：“真正热爱”、“能结合艺术特长”、“有创造和表达的满足感”、“感觉能做出独特价值”。风险则包括：“非传统方向，前景不明”、“可能被看作‘不务正业’”、“缺乏系统课程和指导”、“就业市场不成熟，竞争模式未知”。
江辰看着这些字，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真正热爱”四个字上轻轻敲了敲。
“你列出的这四个传统方向的风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本质上是同一种：能力与要求不匹配带来的挫败感和发展天花板。而你为自己设想的这个方向的风险，”他笔尖指向右边，“是另一种：路径不清晰、不确定性高、需要极大的主动性和开拓精神。”
他一语道破了关键。林暖暖怔怔地看着他。
“从纯粹理性分析的角度，”江辰推了推眼镜，目光转向她，眼神专注而冷静，如同在分析实验数据，“选择前者的风险是‘已知的困难’，你可以大致预估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可能达到什么水平，以及最终可能面临的瓶颈。选择后者的风险是‘未知的挑战’，你无法预知路上具体有什么，需要自己摸索方向，定义成功，甚至开辟道路。”
他顿了顿，问了一个核心问题：“你更害怕哪一个？是害怕在一条明确的、拥挤的赛道上，即使拼命奔跑也追不上前面的人？还是害怕一条荒芜的、没有路标的小径，需要自己成为第一个探路者，可能迷路，也可能发现宝藏？”
林暖暖被这个问题击中了。她仔细思考着。前者让她感到窒息和无力，后者则让她在惶恐中夹杂着一丝……兴奋？对，是兴奋。那种开创某种新可能的兴奋。
“我……好像更怕前者。”她小声但清晰地说，“那条路上，我能看到终点大概是什么样子，也知道自己很可能跑不到那里，或者到了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后面那条路……虽然看不清，但每一步都是自己踩出来的，终点也是自己定义的。”
江辰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赞赏的光。他点了点头。
“那么，分析下一个层面。”他继续用他那严谨的逻辑推进，“评估你自身资源。对于传统方向，你的优势是：足够的毅力和学习能力，良好的信息收集和分析能力，以及，”他看了她一眼，“必要时，可以获得我的直接学术支持。你的劣势是：缺乏该领域顶尖人才通常具备的直觉、天赋和强烈内驱力，数理基础相对薄弱，创造性思维可能受限于传统范式。”
“对于你设想的‘科学可视化’方向，你的优势是：强烈的内在热情和驱动力，独特的艺术感知与表达能力，跨学科的视角，以及将复杂信息简化和美化的天赋。你的劣势是：缺乏该领域系统的知识框架和训练，没有成熟的同行圈子或导师直接指引，需要极强的自律和自我规划能力。”
他分析得条分缕析，完全剥离了个人情感，就像在评估两个不同的科研课题的可行性。但这种绝对的理性，此刻对林暖暖来说，却像一盆冰水，让她沸腾的焦虑冷却下来，变得清晰。
“所以，”江辰总结道，“从风险偏好和资源匹配度来看，‘科学可视化’这个非传统路径，对你而言，未必是更差的选择。甚至可能是更优解——如果你能解决‘路径不清晰’这个核心问题。”
“怎么解决？”林暖暖急切地问。
“将‘非传统’变为‘新传统’。”江辰的回答简洁有力，“寻找或创建系统性的学习路径。这可以包括：一，选修或旁听计算机图形学、信息设计、视觉认知心理学等相关课程；二，主动联系校内可能对此感兴趣的老师（如计算机系的图形学老师、艺术学院的数字媒体老师、甚至新闻学院的视觉传播老师），寻求指导或项目合作；三，利用实习、比赛、线上课程等一切机会，构建该领域所需的技术栈和作品集；四，尝试将你的探索与物理系的毕业要求相结合，比如，争取将高水平的科学可视化作品作为毕业设计的一部分，或者寻找需要可视化支持的教授课题组参与工作。”
他每说一点，林暖暖的眼睛就更亮一分。他不仅没有否定她的“异想天开”，反而立刻为这个模糊的想法，勾勒出了一条可行的、充满建设性的行动路线图！
“可是……系里会同意吗？这算不算‘脱离专业培养方案’？”林暖暖还有最后一丝顾虑。
“培养方案的最终目的，是培养学生解决复杂问题的能力和创新思维。”江辰的语气带着一种学术上的笃定，“如果你的‘科学可视化’探索，能深化你对物理概念的理解，掌握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并产出有价值的成果，这本身就是对培养目标的实现，甚至可能是更高层次的实现。关键是要用扎实的行动和成果去说服，而不是空想。”他顿了顿，补充道，“陈教授那边，如果你有成熟的想法和计划，我可以帮你引荐，听听他的意见。他思想很开明。”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林暖暖感觉压在心口两天的那块大石头，被江辰用理性的凿子，一点点敲开、卸下，露出了里面可能蕴藏的、属于自己的宝石。
她看着他，他依旧是他，那个冷静、理性、智商超高的物理系之光。但此刻，他却用他最强大的武器——逻辑与分析，不是为她规划一条“正确”的道路，而是帮她理清内心，赋予她勇气去选择那条“自己的”道路。
“江辰，”她声音有些哽咽，但笑容无比明亮，“谢谢你。”
“不用谢。”他收起笔，将那张涂鸦的纸轻轻折好，递还给她，“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是帮你做了数据分析。”
可她知道，这份“数据分析”里，包含着他多么深刻的理解与支持。他没有说“我支持你”，但他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次分析，都站在她的立场，为她扫清迷雾，加固信心。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书桌上交融。分流的焦虑并未完全消失，但已转化为一种清晰的、可以着手行动的目标感。林暖暖知道，她仍然需要面对许多具体困难，但至少，她看清了自己想去的方向，并且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荒野中跋涉。
她的“物理系之光”，不仅照亮了科学的前沿，此刻，也照亮了她脚下那条独一无二的、充满创造可能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