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深处,大道宫。
万道源流之地,永恒寂静,唯有那最本源的道韵如同无形的水流,在这由概念与法则凝聚的宫阙间无声淌过。
三张云台呈品字形悬浮,兮嫣侧卧中央,鸿蒙盘坐于左,盘古倚于右。
他们面前,没有寻常水镜的实体,只有一片不断流转、生灭着洪荒万象虚影的朦胧光晕。
此刻,光晕之中清晰地映照出那片距离不周山不远的平原丘陵。
十二祖巫刚刚离开,留下了被悄然改造过的“新手村”,以及那十二万九千六百个懵懂探索中的新生人族。
鸿蒙的目光,如同两盏穿透了无尽时空与本源的灯,牢牢锁定在水镜映出的那些小小身影上。
他青袍依旧,面容依旧淡然超脱,但若仔细观察。
便会发现他那双仿佛蕴藏着混沌漩涡的眼眸深处,正泛起一圈圈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波澜。
那波澜里,有激动,有追忆,有难以言喻的亲切,还有一种跨越了无尽混沌、前世今生的宿命般的慨叹。
人族……这就是人族啊……
这个念头在他心湖中无声地回荡,带着千钧之重。
尽管他早已是超脱此界、踏足大道之境的无上存在。
尽管他经历了开天辟地、见证了混沌演化,甚至亲手点拨了祖巫、影响了洪荒格局。
但此刻,看着那些用最原始的方式蹒跚学步、探索世界、眉眼间依稀有着熟悉轮廓的小人儿。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依然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那个遥远得几乎如同幻梦的前世。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信息爆炸,却也内卷窒息。
作为芸芸众生中挣扎求存的普通一员,朝九晚五,奔波劳碌,为生计焦虑。
为未来迷茫,自嘲为“牛马”。
却也凭着那份坚韧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时代的洪流中尽力浮沉。
那时的他,便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
而此刻,在这由神话与伟力构成的洪荒世界,在他兄弟盘古开辟的天地中。
经由他暗中影响、女娲亲手造化而诞生的族群,其根本形态,竟与他与盘古的本相,如此一致!
这不仅仅是巧合。这是“道”的映射,是某种超越了世界界限的、关于“存在形式”的共鸣。
九天息壤给了他们承载的躯体,三光神水赋予了他们流动的生机。
女娲的造化与精血点化了他们的灵性。
而盘古那蕴含着开天道韵与力之本源的血液。
则如同最根本的源代码,奠定了他们与这洪荒天地同源而出、最契合大道的“先天道体”之基。
看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因为模仿飞鸟振臂而摔倒在松软的草地上,却又不服输地爬起来,捡起一根树枝,继续笨拙地比划;
看着几个少女围在温暖的潭水边,小心翼翼地掬水饮用,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看着一群成年人面对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脸上浮现出本能的恐惧。
然后开始本能地聚拢,用简单的音节和手势交流,试图寻找遮蔽或温暖……
鸿蒙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弧度,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意极淡,却真实。
他仿佛看到了文明的星火,在绝对的蛮荒中,第一次试图燃起。
尽管微弱,尽管随时可能熄灭,但那挣扎求存、探索未知的本能,是如此鲜活,如此……熟悉。
“这就是人族。”
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大道宫中回荡,平静,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同于往日的温度,“女娲,造化之功,果然不凡。”
一旁的盘古,早已坐直了身体,那憨厚的脸庞几乎要贴到那片映照洪荒的光晕上去。
他铜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困惑,还有一种莫名的……得意?
“大哥!大哥你快看!”
盘古指着水镜,瓮声瓮气地嚷嚷,语气里满是新鲜劲儿,“这些小豆丁……嘿,长得可真有意思!
你看那个,鼻子眼睛,是不是有点像俺?
他指着一个因为打架(争夺野果)而鼻青脸肿、却依旧眼神倔强的少年。
又指向另一个正在尝试用尖锐石块切削木棍的汉子:“还有那个!”
那胳膊腿的架势,跟俺抢斧头砍混沌魔神的时候有点像嘞!就是没力气,软趴趴的。
他越看越觉得有趣,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嘿嘿笑道:“女娲捏人的时候,是不是照着俺和大哥你的样子想的啊?不然咋能这么像?”
不过他们这也太小了,太弱了,俺一口气都能吹飞了。
说到弱小,他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被新奇感取代,“不过怪好玩的,跟一群小号的俺和大哥似的。”
盘古的心思单纯直接。他看到了人族与自己和大哥形象的相似,感到了某种血脉(尽管稀薄)上的微弱共鸣(源自他的精血)。
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近乎看“迷你版自己”的奇妙观感。
至于人族未来的潜力、在洪荒中的意义,他暂时还没想到那么远。
只是觉得新鲜,有趣,而且因为像自己和大哥,看着还挺顺眼。
兮嫣侧卧于云台,朦胧的身影在万道流转中若隐若现。
她那清冷空灵的目光同样落在水镜上,与鸿蒙隐含的激动、盘古单纯的新奇不同。
她的注视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超越情感的“观测”与“解析”。
“形态确为先天道体,与尔等本相契合度极高,超越洪荒现有任何化形生灵。”
兮嫣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玉石,不带波澜,“其根基以盘古精血为骨,九天息壤、三光神水为血肉灵机。
女娲造化道韵与精血点化灵魂……构成颇为特殊。虽眼下孱弱蒙昧,灵魂亦初生混沌,但……”
她微微顿了顿,似乎在调动她那作为大道化身的、对“存在”本质的恐怖洞察力。
“其灵魂结构,隐含极微弱的‘无限成长性’与‘适应性’特质。”
与依赖血脉传承力量或固定天赋神通的洪荒万族相比,他们的‘空白’更多,‘可能性’也更……驳杂。
善、恶、智、愚、勇、怯……诸多对立特质皆可孕育,发展轨迹难以用既定法则完全推演。”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水镜,直接落在那些人族懵懂的灵魂之火上:“此等特质,在吾观测的三千混沌、无尽世界中,亦属罕见。”
女娲此创,无意间触及了某种……关于‘灵性进化’的底层变数。
兮嫣的点评,冷静而致命。
她一眼就看穿了人族最核心的潜在特质——不是力量,不是天赋,而是那近乎无限的“可能性”与“可塑性”。
这看似是劣势,空白需要填充。
但从更高维度看,或许正是最大的优势,意味着他们不被固有的种族天赋限制。
能够通过后天的学习、创造、挣扎、选择,走向任何方向。
当然,也可能是任何深渊。
鸿蒙听了兮嫣的分析,心中暗暗点头。不愧是大道化身,眼光毒辣。
这确实是他记忆中人族,或者说,是那个蔚蓝星球上人类文明能蹒跚起步、最终创造出辉煌而复杂文明的核心内因之一。
“可能性太多,也意味着风险更大。”
鸿蒙接口道,目光依旧看着水镜中那些开始尝试用树叶遮蔽身体、用藤蔓捆绑石斧的人族。
“若无引导,若无足够的生存空间与时间,这点星火,轻易便会湮灭在洪荒的残酷之中。”
他这话,既是对人族现状的陈述,也隐隐指向了之前对十二祖巫那“准备好”的暗示。
提供最初的庇护与相对公平的起点,正是为了给这“可能性”争取宝贵的发育时间。
盘古听得半懂不懂,挠头道:“大哥,大嫂,你们说得太高深了。
俺就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看着亲切。
就是太弱了,看着着急。
要不……俺偷偷给他们传点力之大道的基础法门?
让他们先有点力气,起码能打得过野猪?
他这想法倒是直接,充满了盘古式的“帮助”逻辑——弱?给力量不就完了!
鸿蒙失笑,摇了摇头:“二弟,不可。拔苗助长,反受其害。
他们此刻最需要的,不是高深的力量,而是学会如何依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在这天地间生存下去。
那份在挣扎中迸发的灵光,在绝境中诞生的智慧,才是他们未来真正的根基。
祖巫们做的,已然足够。
他顿了顿,看向盘古,语气温和却认真:“况且,他们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走出来。”
我等可以为之铺路,可以为之遮风挡雨一时,却不能代替他们行走。这便是‘道’。”
盘古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虽然觉得有点道理。
但看着那些小人儿费力地搬动石块、艰难地钻木取火,还是觉得手痒,恨不得下去帮一把。
兮嫣清冷的目光从洪荒水镜上移开,转而看向鸿蒙。
那万道沉浮的眼眸中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意味。
“你似乎……对此族格外关注。甚至早在女娲造化之前,便有所布局。”
她指的是鸿蒙让后土去邀请女娲游历,以及那模糊的“准备好”的指令。
这些举动,在女娲造人成功、功德成圣的现在回头看,便显得意味深长,仿佛早有预见。
鸿蒙迎向兮嫣的目光,神色坦然,并无隐瞒之意,却也未完全说透:“机缘巧合,心有所感罢了。
此族形态合道,根基特殊,或许于未来洪荒演变,于二弟之道的印证。
乃至……于更高处的风景,皆有些许牵连。
既见其生,便顺势而为,结一善缘,留一线可能。”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承认了关注,又将动机推给了模糊的“预感”和“结缘”。
兮嫣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并未继续追问。
到了他们这等层次,很多事无需言明,心照不宣即可。
鸿蒙对此族有特殊感应,她已确认,这就是鸿蒙记忆深处的小人一模一样啊。
重要的是,这个新生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人族”。
已然成为了这方混沌、这场宏大“棋局”中,一枚谁也无法完全预料其轨迹的新棋子。
盘古没在意大哥和大嫂之间这短暂的言语机锋。
他的注意力又被水镜中新的景象吸引了:“嘿!快看!那边几个小子,好像弄出火来了!”
只见水镜一角,几个被燧石火星反复失败弄得灰头土脸的人族青年,在无数次尝试后,终于有人掌握了技巧。
用干燥的绒草接住了燧石撞击迸发的火星,小心吹气,一缕细微但确凿的青烟冒起。
随即,橘红色的火苗,颤巍巍地,在一双满是老茧和伤口的手掌庇护下,诞生了!
周围聚拢的人族发出模糊的、惊喜的呼声,如同发现了至宝。
火光映亮了他们脏污却充满激动脸庞,也驱散了逐渐浓重的夜色带来的恐惧。
鸿蒙看着那簇在洪荒黑夜中顽强亮起的微小火焰,眼中那细微的波澜,终于化为一丝清晰的、带着欣慰的笑意。
火,文明之始。
在这混沌深处的大道宫,三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就这样静静观望着。
一位心潮起伏,忆古思今;一位新奇亲切,跃跃欲试;一位冷静解析,默观变数。
而那诞生于东海之滨、迁徙至不周山脚的人族,尚不知自己的诞生与最初的步履,正被何等目光注视着。
他们只是凭着本能,在祖巫们悄然准备的“温床”里,点燃了第一簇属于自己的火。
迈出了属于自己文明那稚嫩而坚定的第一步。
夜还很长,路还很远。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回头。
洪荒的天道因果,也因这十二万九千六百个微弱的灵魂光点加入,而悄然编织出更加复杂莫测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