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东厢,香炉青烟袅袅,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摄政王陈显看似随意提出的西北军费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少年陈静之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这已远超经史切磋的范畴,是实实在在的军国大事,关乎边防稳定、国库收支、乃至朝堂派系博弈!一个应对不当,之前积累的“神童”之名恐将毁于一旦,甚至可能引来猜忌。然而,危机之中亦蕴藏着巨大的机遇——这正是他展示真正价值、切入权力核心的绝佳时刻!
陈静之(陈烬)心念电转,前世执掌天下的经验与今生对朝局的观察迅速融汇。他并未急于回答,而是微微垂首,故作沉思状,实则是在调整呼吸,组织语言,确保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又合乎身份。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镇定,迎向陈显探究的眼神,朗声道:“殿下此问,关乎国之大计。微臣年幼识浅,本不敢妄议。然殿下垂询,敢不竭诚以对?若有妄言,乞殿下恕罪。”
“但说无妨。”陈显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叶,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微臣以为,”陈静之声音清晰,条理分明,“河西节度使猴子大人 请饷增备,乃老成谋国之言;户部 据理力争,亦为持家之要。双方皆出自公心,症结在于……财用有常,而边患无常。”
这个开场,先肯定争执双方的立场,不偏不倚,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政治成熟度。
陈显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示意他继续。
“西突厥残部,败而不灭,性如草原孤狼,畏威而不怀德。今有异动,不外乎二因:一者,去岁草原白灾(雪灾),牲畜冻毙甚多,为求生计,不得不铤而走险;二者,或受吐蕃 暗中怂恿,欲试探我朝虚实。” 陈静之分析敌情,一针见血,竟与军方密报所言相差无几!
陈显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吸引了。“哦?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是剿是抚?这饷,是给还是不给?”
“剿抚并用,以战促和!” 陈静之斩钉截铁,“然,粮饷供给,需 另辟蹊径 , 不 solely 依赖于 国库正项 。”
“如何另辟蹊径?”陈显追问,目光锐利。
陈静之成竹在胸,娓娓道来:“臣有三策,名曰 ‘以战养战,标本兼治’ ,冒昧呈于殿下。”
“一曰 短期应急之策 : 特许 ‘开中法’ 于河西 。” 他抛出一个久违的名词,“仿 太祖盐法旧例 , 令商人运粮至 肃州 、 凉州 等边仓,换取 盐引 , 准其在内地 指定盐场 支盐行销 。 如此, 不耗国库分文 , 可速得 数十万石军粮 , 解 猴子将军 燃眉之急 。 此乃 借商人之力,实边陲之储 。”
“开中法……”陈显目光一凝。这是太祖朝初期国库空虚时用过的手段,后来漕运畅通、太仓丰盈后便逐渐废止。此子竟熟知故典,并能灵活运用于当下!
“二曰 中期固本之策 : 强化 河西军屯 与 鼓励 商屯 。” 陈静之继续道,“请殿下 下旨 , 进一步 减免河西戍卒家属赋税 , 提供 耕牛、籽种 , 扩大屯田面积 。 同时, 鼓励内地商贾 招募流民 , 赴河西 垦殖 , 所产粮食 , 官买其七,商留其三 。 数年之后,河西粮饷可望 部分自给 , 减轻中枢压力 。”
“三曰 长远根治之策 : 重新打通并严格掌控 丝绸之路 。” 说到此,陈静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魄力,“西突厥为何屡屡犯边? 一为劫掠,二为控制商路,攫取厚利! 我朝当 派精兵 , 护送商队 , 在 龟兹 、 于阗 等 战略要地 重建 大型互市 , 课以 商税 。 所得税收 , 专款专用 于 安西、北庭都护府 军费 。 此乃 以商路之利,养守边之兵 ! 商路畅通,则西域诸国依附,西突厥将被孤立;商税充盈,则边军无乏饷之忧,可主动出击,永绝后患!”
他稍作停顿,最后掷地有声地总结道:“故此,臣以为,当下可 准猴子所请 , 但饷银来源,可 三分 : 一份 由户部太仓支取 (示以朝廷支持); 一份 行 开中法 筹措 (应急); 一份 则寄望于 西域商税之未来收益 (立信于将来) 。 如此, 户部压力可减 , 边军士气可振 , 更可向天下表明 朝廷经略西域之决心 !”
一番论述,引经据典,数据扎实,策略环环相扣,兼顾短期、中期、长期,融汇军事、经济、外交,其思路之开阔、谋划之深远,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少年,俨然是久经沙场、老于谋国的枢密重臣!尤其对太祖旧政 的熟悉与灵活化用,更令人拍案叫绝!
陈显听完,久久不语。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仿佛要穿透那清秀的眉宇,看清其智慧的源头。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答作响。
许久,陈显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开中法、军屯商屯、以商养兵…… 此三策,老成谋国,思虑周详。尤其这‘以商路之利养守边之兵’…… 孤与韩相、谢相等人,近日亦在商讨类似方略,尚未有定论。你……从何想来?”
这话,已是极高的赞许,更带着深深的探究!
陈静之心知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从容应道:“回殿下,微臣在翰林院整理太祖实录 与前朝档案时,见太祖 当年亦曾用类似手段 解决北伐粮饷,心有所感。又见近日邸报 提及西北商路税银逐年递增,故妄自揣摩,将故智与时势结合,胡思乱想罢了。实是仰赖 太祖皇帝 之 雄才伟略 , 微臣不过 拾人牙慧 。”
他将一切推给读史感悟和太祖遗泽,既解释了“早慧”的来源,又显得谦逊得体,更暗中捧了太祖(也就是他自己前世)一把,可谓滴水不漏。
陈显的目光愈发深邃,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陈静之,你可知,若依你之策,开中法 重启,盐利 必为豪商 所分润;西域商税 若成,则安西、北庭 兵力财权将更为独立。朝中……恐有非议。”
这是在考较他的政治魄力与对利益格局的认知!
陈静之毫无惧色,朗声道:“殿下明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太祖有言:‘ 利国利民之事,纵有千难万险,亦当行之! ’ 盐利 分于商,然边陲 得安,朝廷 省费,百姓 免于战乱,所得远大于所失!至于边镇权重……只要 选将得人 , 制度约束 , 中枢掌控调兵之权 与 监察之权 , 何忧之有? 莫非 因噎废食 ?”
“好一个 ‘利国利民,纵有千难万险,亦当行之’ !好一个 ‘因噎废食’ !” 陈显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爆射,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之色!“此言,深得治国三昧!”
他站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陈静之:“陈静之,孤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若派你赴河西,辅佐猴子 整顿军屯、推行商屯,你……敢去否?”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让一个十二岁的翰林编修,赴边关 参与军务?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陈静之心中剧震,但他瞬间明白了陈显的用意:这是极限的考验!考验他的胆识、担当 和是否 言不由衷!更是要将他这颗棋子,直接投放到错综复杂的西北棋局中去打磨!
几乎没有犹豫,陈静之撩袍跪地,声音坚定如铁:“为国效力,臣万死不辞! 然,臣年幼,恐难当大任。若殿下信重,臣愿为一书办小吏,效力于猴子将军麾下,学习历练,以报君恩!”
不矜功,不躁进,知进退,明得失!此子之心性,简直妖孽!
陈显仰天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陈静之!韩相、谢相 没有看错你!孤……也没有看错你!”
笑毕,他神色一肃:“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得外传。赴边之事,容后再议。你且回翰林院,将今日所陈三策,详细写来,明日 递呈 文渊阁!署名!”
“臣……遵旨!”陈静之强压心中激动,躬身领命。他知道,一份直达天听 的策论,其分量远比一次奏对 更重要!署名,意味着责任,更意味着机遇!
当陈静之退出文华殿时,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殿内,陈显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目光无比复杂。
“王叔, 你觉得此子如何?”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太宗皇帝陈昊 缓缓走出。原来,他一直在旁聆听!
陈显没有回头,沉声道:“陛下,此子之才, 经天纬地 。 其见识、魄力、沉稳, 远超其龄 , 臣 生平仅见 。”
陈昊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如此大才,若是……忠心为国,自是江山之福。可若……”
“陛下放心。”陈显打断他,眼中寒光一闪,“是忠是奸,是璞玉是顽石, 总要 雕琢 之后方能知晓。 臣会 看着他 。 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您不觉得,他说话的口气,思考问题的方式,甚至引用的 太祖语录 …… 有种 莫名的熟悉感 吗?”
陈昊一怔,若有所思。
次日,一份署名 “翰林院编修臣陈静之谨奏” 的 《陈边事三策疏》 ,被悄然送入文渊阁。首辅韩迁、次辅谢安 阅后,相顾骇然!大司马老灰头 闻之,拍案叫绝!
一石激起千层浪。十二岁探花 的惊世之策,开始在这永和盛世 的权力核心,悄然发酵。
而此刻的陈静之,已恢复平静,依旧每日埋首于翰林院的故纸堆中。只是他偶尔抬头望向西北方向时,眼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与期待。
西北……那片他曾经驰骋的土地……或许,不久之后,他将以另一种方式,重返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