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初五,辰时,夷陵(今湖北宜昌)以东五十里,虎牙山。
秋雾浓得化不开,湿漉漉地缠绕在长江两岸陡峭的山壁与江面之上,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灰白的混沌之中。往日喧嚣的江面,此刻静得可怕,只有江水拍打礁石的呜咽,和雾气中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鸟鸣**。
虎牙山临江的一处高地上,蜀王前军都督张定边(与元末枭雄张定边同名,虚构)身披重甲,手按刀柄,眯着眼,努力想要看穿前方的浓雾。他的身后,五千蜀军精锐沉默地潜伏在山石、树林之后,人人口中衔枚,马蹄裹布,仿佛一群等待扑食的饿狼**。
“都督,”一名斥候校尉猫着腰溜了上来,声音压得极低,“探清楚了,前方十里,鹦鹉洲渡口,有湖广官军的一个水寨,驻兵约两千,战船三十余艘,大多是老旧的漕船改的。守将是…是原荆州卫的一个副千户,叫周遇吉。”
“周遇吉…”张定边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没听过。湖广的兵,早就烂透了。两千人…哼,不够塞牙缝的。”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王爷(蜀王)让咱们东进,是要打出威风,试探朝廷的虚实,顺便…捞点油水。这鹦鹉洲水寨,位置关键,拿下它,咱们就在长江上有了个钉子,也好接应后面的水师。”**
“都督英明。”校尉奉承道,“雾这么大,正是天赐良机。咱们突然杀出,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传令下去,”张定边眼中凶光一闪,“全军准备!辰时三刻,雾最浓时,发起攻击!水寨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跑!尤其是那个周遇吉,要抓活的,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敢挡王爷的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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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鹦鹉洲水寨。
所谓水寨,不过是用木栅、竹排在江边浅滩围出的一片简陋营地。几艘破旧的战船歪歪斜斜地靠在岸边,船身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朽烂的木板。营中旗帜不整,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是晒太阳,或是赌钱,或是低声抱怨着迟迟不发的粮饷,丝毫没有大战将至的紧张。
中军帐内,副千户周遇吉,一个三十出头、面容黝黑、身材精悍的汉子,正对着一张粗陋的江防图皱眉。他身上的鸳鸯战袄打了几个补丁,但洗得干净。帐中除他外,只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军需官。
“老钱,”周遇吉指着地图上虎牙山的位置,“你说,蜀王的兵…会不会从这里过来?”**
老钱叹了口气:“周头儿,咱们就两千号人,几条破船,上面一个月没发饷了,弟兄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蜀王的兵来不来,咱都是个死。来了,死得快点;不来,饿死。”**
“放屁!”周遇吉瞪了他一眼,“老子当兵吃粮,守的是大燕的土,护的是身后的百姓!就算死,也得死在战场上,不能窝囊囊地饿死!”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而且…我总觉得,这雾…有点不对劲。太静了。”**
他走到帐边,掀开帘子,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江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腥气,也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周遇吉的耳朵微微一动,脸色骤变!“不对!有情况!”他猛地转身,对老钱吼道:“快!敲警钟!让所有人上寨墙!准备迎敌!”
老钱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周遇吉已经一把推开他,冲出了大帐,声嘶力竭地大喊:“敌袭!敌袭!全体戒备!”
他的声音在浓雾中传不出多远,但营地中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然而,太迟了**。
“杀——!”震天的喊杀声,猛然从浓雾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江面的宁静!
黑压压的蜀军,如同鬼魅一般,从雾气中涌出!他们的甲胄上凝结着水珠,刀锋在灰白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冲锋的步伐沉重而整齐,踏得地面微微震颤!
“放箭!快放箭!”周遇吉目眦欲裂,抽出腰刀,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寨墙上射出,大多软绵无力地撞在蜀军的盾牌上,或是射空,落入雾气之中。蜀军的箭雨却如同飞蝗般泼洒过来,瞬间将简陋的寨墙覆盖!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许多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的湖广兵卒,纷纷中箭倒地**。
“顶住!给我顶住!”周遇吉挥刀砍翻一名试图攀爬寨墙的蜀军,热血溅了他一脸。他的眼睛红了,心中却一片冰凉。实力相差太悬殊了!对方是养精蓄锐、装备精良的蜀中精锐,而自己手下的,是一群饿了肚子、士气低迷的老爷兵**!
“轰隆!”一声巨响,水寨单薄的木制寨门,被蜀军用粗大的原木狠狠撞开!无数蜀军蜂拥而入,见人就砍,如同虎入羊群!
“撤!往船上撤!”周遇吉知道守不住了,只能咬牙下令。他带着身边仅存的百余名亲兵,边战边退,试图退到江边的战船上。
然而,江面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数十艘快船,船上的蜀军水师张弓搭箭,彻底封锁了他们的退路。
“周遇吉!投降吧!王爷(蜀王)求贤若渴,饶你不死,还有富贵可享!”张定边骑在马上,在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行入已成一片火海的水寨,得意地高声喊道**。
“呸!”周遇吉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老子是大燕的官,守的是大燕的土!让老子投降你这反贼?做梦!弟兄们,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杀!”残存的百余湖广官兵,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的血性,红着眼睛,跟随周遇吉,反身杀入了蜀军的人潮之中。
战斗,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周遇吉身中数刀,浑身浴血,却依旧挥刀不止,状若疯虎。他的亲兵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他孤身一人,被数十名蜀军重重包围**。
“是条汉子。”张定边骑在马上,看着困兽犹斗的周遇吉,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但更多的是冷酷。“可惜,跟错了主子。”**
“弓箭手。”他挥了挥手。
数十名弓箭手张弓,对准了中心的周遇吉**。
周遇吉挂着卷刃的腰刀,喘着粗气,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的敌人,和遍地同袍的尸体。他的嘴角,忽然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陛下…陈大人…末将…尽忠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大吼,然后,猛地转身,扑向最近的一名蜀军将领**!
“放箭!”张定边冷声道。
“嗖嗖嗖——!”箭雨倾盆而下。
周遇吉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被无数箭矢穿透,如同一只被射穿的刺猬。他晃了晃,却依旧用刀拄着地,没有倒下,怒目圆睁,直视前方。
许久,他的身体才缓缓向后倒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浸满鲜血的泥泞土地上**。
雾,不知何时,开始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斑驳地洒在这片刚刚经历过屠杀的战场上。残破的旗帜,燃烧的营寨,堆积的尸体,以及那面插在废墟最高处、迎风招展的玄色“蜀”字大旗,构成了一幅残酷而血腥的画面**。
“打扫战场。”张定边面无表情地下令,“把咱们弟兄的尸体收殓好。官军的…扔江里喂鱼。”他顿了顿,“把周遇吉的脑袋砍下来,用石灰腌好。王爷…应该会喜欢这份礼物。”**
“是!”
“另外,”张定边看着被俘虏的、瑟瑟发抖的数百名湖广兵卒,眼中闪过一丝残忍,“这些俘虏…”**
“都督,”一名副将上前,低声道,“王爷有令,要…留些活口,散出去。”
“哦?”张定边挑眉**。
“是。”副将凑近,“王爷说,要让湖广,让天下人都知道,抵抗王爷天兵的下场。也要让朝廷,让陈显、陈静之知道,他们的兵,是多么不堪一击。”
“呵呵,王爷高明。”张定边笑了,“那就…砍掉他们一只手,放他们走。告诉他们,这是王爷的恩典。下次再敢抵抗,砍的就是脑袋了。”
“是!”副将领命而去**。
很快,凄厉的惨叫声再次响彻鹦鹉洲。数百名被砍去右手的俘虏,哭嚎着,踉跄着,逃入了渐渐消散的雾气之中,将恐怖与绝望,撒向了长江两岸**。
张定边站在高处,望着脚下的战果,又望向东方。那里,是荆州,是更加富庶的湖广腹地。
“陈静之…”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燃烧着战意与野心,“听说你在江南杀人如麻,是个狠角色。不知道,你的血,是不是也像这周遇吉一样…是热的?”**
“传令全军,”他转身,声音冷酷,“休整半日。明日一早,兵发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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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六,午时,安庆,钦差行辕。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陈静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六百里加急——来自湖广巡抚衙门的急报,详细叙述了鹦鹉洲水寨失守、守将周遇吉及两千将士全军覆没,以及蜀军残忍虐杀俘虏、散布恐怖的消息。随急报附上的,还有几份从逃回的伤兵口中记录的、血淋淋的口供。
“蜀军…前锋已至夷陵,距荆州不足百里。湖广官军…士气低迷,诸府县…人心惶惶。”俞大猷沉声道,脸色难看。“张定边此人,末将略有所闻,是蜀王麾下有名的悍将,性如豺狼,嗜杀成性。”
“周遇吉…”陈静之放下急报,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记得这个名字,是一个在兵部档案中默默无闻、但考评尚可的中层军官。没想到,在这国难当头之时,竟是这样一个小人物,用最惨烈的方式,证明了他的忠诚与血性。
“朝廷…有旨意么?”他问。
“有。”赵铁上前,“陛下明发上谕,褒奖周遇吉忠烈,追赠都督佥事,荫一子。并…严令湖广巡抚韩雍,务必坚守荆州,阻敌东进。另,旨意中再次重申,江南、东南军务,一切由大人您…专断。”
“专断…”陈静之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蜀军锋芒正盛,湖广官军久疏战阵,又缺粮少饷,韩雍…守不住荆州。”
“大人的意思是…”俞大猷眉头紧锁。
“我们不能等蜀军兵临城下。”陈静之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点在“九江”与“武昌”之间的长江水道上。“赵铁的先锋到哪里了?”**
“回大人,赵将军昨日已过九江,正在全速向武昌方向推进。但…至少还需三日,方能抵达武昌附近。”王大力回道**。
“三日…”陈静之摇头,“来不及了。蜀军不会给韩雍三日时间。”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俞军门,你的水师,现在何处?”
“主力在安庆至芜湖江面巡弋,另有一支偏师,按大人先前命令,已秘密溯江而上,最快的一部,此刻应已过了池州。”俞大猷道**。
“好。”陈静之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我将令!”
“命俞大猷,亲率水师主力,并步卒五千,即刻启程,全速西进!不必等赵铁,直奔武昌!你的任务,不是守城,是在江上截住蜀军!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轻易渡过长江,威胁武昌以南!”**
“末将领命!”俞大猷抱拳,“只是…蜀军水师情况不明,若其船坚炮利…”**
“我不管他船有多坚,炮有多利!”陈静之打断他,声音冰冷,“你俞大猷的水师,是大燕最好的水师!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们拦在江上!哪怕拼到最后一条船,最后一个人,也不能退!”
“是!末将…明白!”俞大猷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狠色**。
“王大力!”
“卑职在!”**
“你立刻动身,持我手令,前往武昌!见湖广巡抚韩雍!告诉他,援军即至,让他务必坚守!同时,动用‘影子’在湖广的所有力量,给我盯死蜀军动向,尤其是其粮道、后路!一有机会,就给我烧,给我断!”
“是!”
“传令赵铁,改变行军路线,不要直奔武昌,绕道南岸,从岳州(今岳阳)方向逼近!做出包抄蜀军后路的态势,逼张定边分兵!”**
“是!”
“还有,”陈静之的目光投向地图上的“成都”,“给王守仁…发密信。告诉他,蜀王主力已东出,成都空虚。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王大力精神一振**。
“最后,”陈静之转身,看向堂中众将,“集结安庆留守的所有兵马,随本官…亲赴前线!”**
“大人!”众将一惊,“您的伤…”**
“死不了。”陈静之淡淡道,“蜀王要清君侧,要诛我这个‘国贼’。那我…就亲自去会会他。看看,到底是谁,先血染征袍!”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和令人心悸的寒意。堂中众将,无不凛然**。
“都去准备吧。”陈静之挥了挥手,“一个时辰后,大军开拔。”**
“是!”众将轰然应诺,甲胄铿锵,鱼贯而出**。
陈静之独自站在舆图前,目光再次落在“夷陵”与“鹦鹉洲”的位置。周遇吉的名字,在他心中闪过**。
“周将军,”他低声道,“你的血,不会白流。本官…会让蜀王,让张定边,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他的手指,缓缓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心中的杀意,也更加炽烈**。
窗外,秋风呼啸,卷起满地枯叶。一场规模更大、更加惨烈的风暴,已经随着鹦鹉洲的血腥,正式拉开了帷幕。而陈静之,这个被无数人憎恨、畏惧,也被无数人寄予厚望的年轻人,终于要披上染血的征袍,亲赴那决定天下命运的…修罗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