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七年,夏。
慕容翰坐镇凉州,厉兵秣马,重建的玉门、阳关烽燧相望,河西军镇俨然已成虎踞龙盘之势。谢玄持节西行,纵横捭阖,西域诸国遣使入贡,丝绸古道驼铃再响,繁华盛况,更胜前朝。大燕王朝的西部边疆,呈现出一派前所未有的稳固与开放气象。
捷报传回洛阳,朝野欢腾。紫微宫内,宣示西域贡品的庆典盛大举行。于阗的美玉、龟兹的乐舞、高昌的葡萄佳酿……奇珍异宝,令人目不暇接。群臣纷纷上表,称颂皇帝“德配天地,功盖汉唐”。即便是昔日对经略西域持保留态度的韩迁、高慎等人,面对实实在在的疆土拓展和商贸利益,也不得不承认皇帝的高瞻远瞩。
然而,盛大的庆典和如潮的颂扬之下,陈烬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他端坐于龙椅之上,接受着万国使节的朝拜,目光扫过殿下那些欣喜或是谄媚的面孔,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反而升起一丝隐忧。
功成之后,必生骄逸。疆域愈广,利益愈巨,则内部的暗流,也将愈发汹涌。
果然,庆典的余温尚未散尽,几道看似不起眼的奏章,便悄然摆上了他的御案。
第一道,来自御史台。有御史弹劾凉州都督府长史(慕容翰的副手)王某,在主持敦煌互市时,“擅权专断,收受胡商馈赠,其子弟亦多参与市易,恐有不法”。此事可大可小,但背后指向的,是西域这条新辟的“黄金之路”所带来的巨大利益分配问题。手握重兵的边将及其属僚,若与商业利益纠缠过深,必生祸端。
第二道,是“鹰眼” 密报。西域高昌国 使者团在洛阳期间,与皇子晟 的舅父、光禄勋 萧铣(贵妃萧氏之兄)过从甚密,多次互赠厚礼。而皇子昊 的启蒙老师、太子少傅 王俭(出身琅琊王氏),近日则频频与一些清流御史聚会,言论间对“边将久任,非国家之福”颇有同感。
第三道,则是户部 的例行奏报。其中提及,为支持西域经营,今岁拨付凉州都督府的军费、营造费已逾千万贯,而西域商税收入,虽增长迅速,但短期内难以平衡支出。朝中已有官员私下议论“竭中原以奉边陲,恐非长久之计”。
陈烬合上奏章,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案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权力与利益交织的硝烟。西域的成功,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震慑了外敌,更激荡了帝国内部原本就微妙平衡的政局。
边将、商贸、皇子、外戚、清流、财政…… 诸多因素纠缠在一起,错综复杂。
“传韩迁、老灰头、王导、谢安。”陈烬的声音平静无波。
四人很快应召而至。陈烬将三份奏报的内容,择其要点,告知众人,却不露自己的倾向,只问:“诸卿如何看待?”
老灰头首先按捺不住,怒道:“定是那些眼红的酸儒,见不得慕容翰在西北立下大功,构陷其属下!陛下,边关将士浴血沙场,经营西域更是劳苦功高,岂能因些许风闻便生猜忌?至于那点商税,眼光放长远些,日后必是金山银海!”
韩迁则持重许多:“大司马稍安。御史风闻奏事,是其本职,未必是空穴来风。边将权重,又掌利源,确需有所约束,以防尾大不掉。至于两位皇子……外戚与朝臣结交,虽属常情,然亦当有所避忌。陛下宜早申禁令,防微杜渐。”
王导沉吟道:“西域利益巨大,各方瞩目,亦是常情。关键在于立下规矩。臣以为,当明确边军、地方官、市舶司的权责,军务、政务、商务分而治之,互不统属,互相监督。如此,可绝大部分隐患。”
谢安最近因其侄谢玄立功,心情颇佳,微笑道:“陛下,水至清则无鱼。西域新附,当以稳为主。对慕容将军,当信之用之,亦需朝廷遣干练之臣为副,以通声息,以分其权。对两位皇子,陛下圣明,示以公允,不偏不倚,则宵小自无可乘之机。至于财政,开源节流即可,西域之利,在于长远。”
陈烬静听完毕,心中已有决断。他缓缓起身,走到殿中那幅巨大的大燕疆域图前,目光从河西走廊缓缓西移,越过葱岭,良久,方沉声道: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然,尔等只见西域之利,可见西域之险?”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汉武通西域,逐匈奴,开疆万里,然亦耗尽文景之积蓄。唐宗灭突厥,设安西都护,威加四海,然安史乱起,西域顷刻沦丧。”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朕经营西域,非为虚名,更非为一时之利,乃为斩断胡虏右臂,永固华夏西陲!此乃千秋大计,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随即下达了一系列深思熟虑的诏令,既是对当前问题的回应,更是对未来格局的深远布局:
一、 明定规矩,厘清权责。
“下诏: 边镇都督,主 军务防戍 ;州郡刺史,主 民政赋税 ;市舶使司,主 商贸抽分 。三者各司其职, 互不统属,互相稽核 ! 凉州都督府长史王某,调回京师,另有任用。其所涉事宜,由御史台、户部、刑部** 三司会查 ,若有不法,依律严惩;若系诬告,反坐论罪!” 此举明确分割权力,杜绝边将擅权,也堵住了清流攻讦之口。
二、 强化监督,预防隐患。
“增设 河西道巡察御史 一员,常驻凉州, 专司监察边镇、州郡、市舶官员 ,可 密折直奏 ! 另,从翰林院 中选拔年轻有为、精通胡语的庶吉士,充入凉州都督府及市舶司,名为历练,实为耳目。” 这是将监督机制常态化、制度化。
三、 平衡皇子,杜绝结交。
“诏令: 光禄勋萧铣,调任宗正寺少卿,专心管理宗室事务。太子少傅王俭,加翰林院承旨,专心教导皇子学业。严禁外臣、外使私谒皇子、后宫,违者重贬!” 此举将可能形成派系的核心人物调离关键岗位,明确切断皇子与外界的不当联系。
四、 着眼长远,稳固根基。
“户部、工部:制定《西域经营十年规划》。前期投入,朕不吝啬,但需预算明晰,考核成效。重点支持军屯、驿道、水利建设,鼓励中原百姓移民实边,给予田宅、免赋税。西域商税,除必要开支外, 三成留存地方建设,七成上缴国库 , 定期审计 !” 此举既保证投入,又强调效益和监管,避免财政黑洞。
这一系列举措,如同高超的医者,精准地点中了当前局势的各个要穴,既解决了眼前的隐患,又为长远发展铺平了道路。韩迁等人心中叹服,陛下不仅善于开创,更精于守成与制衡。
诏令颁布,朝野肃然。相关人等或调职,或警醒,原本暗流涌动的局面,暂时被压制下去。
是夜,陈烬再次独上凌云台。西方天际,残阳如血,将整个洛阳城镀上一层金红。脚下的城市繁华鼎沸,远处的山河宁静壮丽。
内侍低声禀报:“陛下,贵妃娘娘遣人送来西域进贡的冰镇葡萄酒,请您品尝解乏。”
陈烬挥了挥手,没有回头:“赐给当值的羽林卫吧。朕想静一静。”
他望着那轮缓缓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心中并无轻松之感。他知道,今天的举措,只是暂时平衡了局面。两个皇子在渐渐长大,他们身后的势力在慢慢聚集。西域的蛋糕越大,觊觎者越多。边将的功劳越高,朝廷的忌惮越深。 这是帝王的宿命,永远在制衡与进取之间走钢丝。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守这偌大的家业,最难。” 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又坚毅的弧度,“但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没有回头的路。”
“传旨,”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异常清晰,“明日大朝,议一议修缮国史 的事。朕要让史官,将今日之所为,如实记载。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
他不仅要做一个开创者,更要做一个能驾驭复杂局面、为后世立下规矩的 守成之君 。前方的长河依旧奔流,落日之后,必有新的黎明。而他,必将引领着这个帝国,驶向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