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下坠。陈烬最后的记忆,是宣室殿内摇曳的烛火,是玉玺冰凉的触感,是耳边隐约的哭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结束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然而,预期的永恒寂静并未到来。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强烈的挤压感和刺目的光将他混沌的意识强行唤醒。
“哇——!”
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永和元年深秋的寂静夜晚。
陈烬(或者说,他现在的意识)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这具脆弱的身躯,视线模糊,只能感受到温暖的怀抱和周围嘈杂的人声。
“生了!生了!是个郎君!” 产婆欢喜的声音传来。
“谢天谢地,母子平安!” 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激动哽咽的男声响起。
这是哪里?我不是死了吗?
陈烬的意识在婴儿弱小的躯壳里挣扎。他努力想看清周围,却只能捕捉到朦胧的光影和晃动的人脸。一股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婴儿的本能战胜了他强大的意志,他再次陷入沉睡。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永和十年,春。江南,会稽郡,山阴县。
一座白墙黛瓦、略显清寒的院落内,一个年约十岁的少年,正端坐在书斋窗前。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襕衫,容貌清秀,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深邃。他便是这一世的陈烬,这一世的名字,叫做陈静之。
此刻,他手中捧着一本《论语》,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支摘窗,望向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梨花。花瓣如雪,纷纷扬扬,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十年了。
从他在这具身体里恢复意识,已经过去了十年。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勉强接受了自己死后重生,并且是重生到了自己亲手开创的王朝,这个被称为 “永和之治” 的时代。
这一世,他并非钟鸣鼎食的世家子,而是出身于会稽郡一个早已没落的寒门旁支。父亲陈佑安,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靠着在县学做塾师和几亩薄田维持生计,母亲早逝。家道虽清贫,但父亲极为重视他的学业,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这个“聪慧过人”的儿子身上。
然而,无人知晓,这个看似安静的少年体内,承载着一个曾搅动天下风云的灵魂——大燕太祖武皇帝陈烬。
“静之,书温习得如何了?” 父亲陈佑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陈静的沉思。
陈静之(陈烬)收敛心神,转过身,恭敬答道:“回父亲,正在温习《为政》篇。”
陈佑安看着儿子沉稳的模样,眼中满是欣慰。他这个儿子,自小便显露出远超常人的聪慧,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诵诗,七岁便能与他讨论经义,见解往往独到精深,时常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感到惊愕。更难得的是,静之性情沉静,不似一般孩童跳脱,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贵气?
“好,好。”陈佑安捋了捋稀疏的胡须,“下月便是县试了,虽说你年纪尚小,但为父觉得,你去试试水,积累些经验也是好的。”
县试……科举的起点。 陈静之(陈烬)心中微动。
十年间,他通过父亲的讲述、能接触到的有限书籍以及市井传言,大致了解了当今的时局。
今年是永和十年。皇帝是他的孙子(或者说,是他上一世孙子辈的继承人),太宗皇帝陈昊,年号“永和”。据闻,当今圣上仁厚,垂拱而治,朝政主要由摄政王陈显(他上一世精心培养的皇孙)以及韩迁、老灰头、谢安等顾命大臣主持。
天下承平,府库充盈,文教大兴,正是史书所称的 “永和之治” 的鼎盛时期。他当年制定的均田、科举、兴学、重农等政策,似乎得到了很好的延续和发展。
这一切,本该让他感到欣慰。但内心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失落却时常萦绕着他。
他,陈烬,这个帝国的开创者,如今却成了这盛世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寒门少年。他亲手制定的规则,如今却需要他像一个普通的学子一样,从最底层的县试开始,一级一级地去攀爬。
这算是什么?轮回?考验?还是……讽刺?
他曾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众生,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如今,他却要为了一个秀才的功名,去皓首穷经,去揣摩考官喜好,去和无数士子竞争。
巨大的心理落差,时常让他夜不能寐。
但同时,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与隐隐的期待,也在他心中滋生。
他想亲眼看看,自己亲手打下并规划的江山,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他留下的政治遗产,是否真的稳固?那个他寄予厚望的皇孙陈显,将帝国治理得如何?韩迁、老灰头那些老伙计,是否还健在?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曾经带领他们驰骋沙场的皇帝?
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那个不甘寂寞的灵魂在蠢蠢欲动。
难道,我陈烬重活一世,就只是为了做一个太平盛世的顺民,按部就班地科考、做官,然后默默无闻地老死在这所谓的‘永和之治’里吗?
不!绝不!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眼神已变得锐利而坚定。
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重归这片我亲手缔造的土地,那么,我就绝不能只做一个旁观者!
我要用这双眼,亲自审视我的江山!我要用这双脚,重新丈量我的天下!我要用这双手,再次……搅动这盛世风云!
科举?也好!那就从这科举开始,让我看看,这‘永和之治’的成色,究竟如何!也让我看看,这一世,我陈静之(陈烬),能走到哪一步!
“父亲,”陈静之放下书卷,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县试之事,孩儿已有准备。请您放心,孩儿定当全力以赴。”
陈佑安微微一愣,觉得儿子此刻的神态,竟有种莫名的威仪,让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为父相信你。”
一个月后,山阴县试放榜。年仅十岁的寒门子弟陈静之,名字高悬榜上,位列第三。虽非案首,但其年幼高中,已引得一片哗然,“神童”之名不胫而走。
端坐在回家的牛车上,陈静之(陈烬)摩挲着手中代表生员身份的方巾,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一步,已经迈出。
这万里江山,这永和盛世,我……又回来了。
而这一次,我将走的,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