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八月二十,安庆城,残阳如血。
城墙上的血迹尚未干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焦糊味。民夫们沉默地清理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一车车运往城外挖好的大坑。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嘶哑的哀鸣。
知府衙门,临时改为行辕的大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陈静之端坐上首,绯袍上沾染的血污已变成深褐色,如同绽开的墨梅。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慑人,仿佛燃着两簇幽冷的火。
下首,赵铁、沈炼、王大力等将领,以及安庆知府刘文焕、幸存的几名卫所军官,皆肃立无言。地上,摊开着一幅染血的舆图。
“阵亡一千八百三十七人,重伤五百六十九人,轻伤不计。”沈炼的声音干涩,每报一个数字,都像在用钝刀割着人心。“俘获叛军七千余,其中重伤者两千,已…已按大人令,就地处置**。”
“处置”二字,他说得极轻,但堂中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那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明白。战场上的重伤员,尤其是叛军的,没有救治的价值与资源。这是最残酷,也最现实的抉择。
陈静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众人心坎上。
“粮草、军械、药材,还剩多少?”他开口,声音沙哑**。
“回大人,”刘文焕上前一步,这位文官此刻也披着一副不合身的皮甲,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城中存粮,够全军及百姓十日之用。箭矢耗去七成,火油、滚木礌石几近告罄。金疮药…不足三日之用。更棘手的是…清水。叛军围城前,在上游…弃了不少腐尸,江水…已不堪饮用。”
“凿井。”陈静之吐出两个字。
“已在凿,但出水甚慢,且井水苦涩…”刘文焕面露难色。
“那就省着用。”陈静之打断他,“将士、伤员优先。百姓…定量配给。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得忍。忍到援军来,或者…”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是…”刘文焕低头应道。
“宁王中军动向如何?”陈静之看向沈炼**。
“‘影卫’最新探报,”沈炼沉声道,“宁王陈宁接到刘能兵败身死的消息后,勃然大怒,斩了报信的使者。其中军八万,已离开九江,水陆并进,预计三日内可抵达安庆城下。其后军及粮草辎重,仍在鄱阳湖集结,但动向不明。另…”他顿了顿,“有迹象表明,宁王已派出数路信使,往西南、东南方向而去,疑似联络其他势力**。”
“蜀王那边呢?”陈静之问**。
“蜀王陈恪大军出夔门后,攻占夷陵,但此后便在荆州城外百里处扎营,按兵不动。‘影卫’在其军中的人传回消息,蜀王似在等待什么,军中流言,说是等宁王与我军在安庆拼个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利。另外…”沈炼声音压得更低,“陈钦(宁王世子)仍在成都,与蜀王往来密切。但‘影卫’发现,蜀王近日与一伙来历不明的商队接触频繁,那商队的人…身手不似寻常商贾,倒像是…海上来的**。”
“海上?”陈静之眉头一皱。
“是。其中有几人,肤色黝黑,口音奇特,习惯赤足,腰间佩的是狭长的弯刀,与前些年骚扰沿海的倭寇…颇有几分相似。”沈炼道。
“倭寇…蜀王…宁王…”陈静之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寒光闪烁。“清流会’的手,伸得可真长啊。东南沿海的疥癣之疾,也被他们利用上了么**?”
“大人,”赵铁忍不住开口,“宁王八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我军经此一战,可战之兵已不足三千,且疲惫不堪,伤员众多。安庆城小墙薄,恐…难以久守。是否…向朝廷,向摄政王殿下,请求速发援兵**?”
“援兵?”陈静之看了他一眼,“京营南下,最快也需半月。湖广、浙江兵马,各有防区,且…你能确保他们中没有‘清流会’的人,没有被宁王、蜀王收买的人?远水救不了近火,甚至可能是引狼入室。”
“那…难道就坐以待毙?”王大力急道**。
“等。”陈静之吐出一个字。“等什么?”众人不解。
“等宁王来,等蜀王动,等…‘清流会’自己跳出来。”陈静之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安庆位置。“安庆,是钉子,也是诱饵。我们在这里,宁王就必须来啃。他来啃,就会露出破绽。蜀王想当黄雀,就会有动作。‘清流会’想要这江南,就不会只让宁王、蜀王唱独角戏。”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我要的,不是守住安庆,而是…把他们,都拖在这里,拖到他们急,拖到他们乱,拖到…他们自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
“可…三千对八万…”刘文焕声音发颤。
“所以,不能硬守。”陈静之手指划过舆图上安庆周边的山川河流。“沈炼**。”
“卑职在**!”
“你带‘影卫’中最擅长潜伏、破坏的人,趁夜出城。任务有三:一,袭扰宁王粮道,焚其粮草,不必硬拼,以拖延、破坏为主;二,散播流言,就说…蜀王与朝廷秘密和谈,欲以宁王首级,换其世子陈钦平安归蜀;三,查清楚,与蜀王接触的那伙‘海商’,到底是什么来路,目的何在**。”
“是!”沈炼凛然应命。
“赵铁。”
“末将在**!”
“你从降卒中,挑选五百悍勇且家眷在我手中者,许以重利,编为‘死营’。不用他们守城,交给你一个任务…”陈静之指着舆图上一处,“石牌口。此处乃皖水入江之要冲,水道狭窄。宁王大军若至,水师必泊于此。你带死营,多备火油、硝石,潜入此处两岸山林。待其水师大半入港,夜间以火箭、火船袭之!不必求全功,但求乱其军心,焚其战船!”
赵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他带着五百人,去捅宁王水师的马蜂窝!生还几率,微乎其微!但他看着陈静之冰冷而坚定的眼神,胸中一股血气上涌,抱拳道:“末将…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王大力。”陈静之看向这位降将**。
“末将在!”王大力挺直腰板**。
“你熟悉本地,带人,协助刘知府,组织民壮,加固城防。另外,在城内…多挖几条暗道,通往城外。不必长,但要隐蔽。以备…不时之需。”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其中意味,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刘知府。”陈静之最后看向刘文焕。
“下官在。”刘文焕连忙躬身**。
“安民。”陈静之只说了两个字,“告诉百姓,朝廷大军不日即至。凡协助守城者,战后按功行赏,减免赋税。凡有通敌、煽动、造谣者,立斩,家产充公,妻女发卖为奴!”
“下官…明白!”刘文焕冷汗涔涔。
“都去准备吧。”陈静之挥了挥手,“宁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众将领命而去,大堂内只剩下陈静之一人。残阳的余晖从窗棂射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寂。他走到案前,提笔,却良久未落**。
三千对八万…不,或许是对十万,甚至更多。身后是摇摇欲坠的孤城,城中是惶恐不安的百姓。没有援军,缺少粮草,士气…经此惨胜,或许稍振,但面对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又能维持几时**?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陈显那封密信中的话:“江南重担,尽在尔肩…勿使叛军一兵一卒过安庆!”**
肩膀上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不能倒,甚至不能露出一丝软弱。他是这里的主心骨,是最后的屏障**。
“大人。”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沈炼去而复返。
“何事?”陈静之没有睁眼。
“‘影卫’截获一封飞鸽传书,来自…蜀中。”沈炼递上一枚细小的铜管**。
陈静之睁开眼,接过,取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一种他熟悉的密文,来自他安插在蜀王身边最深的那颗棋子**:
“蜀与宁,盟约将成。海客已至,携巨炮、火铳。‘秋水’令,促蜀东进,与宁会猎金陵。另,京中有变,坤宁事恐泄,‘风’急。”
陈静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海客…巨炮…火铳!这是足以改变战场格局的东西!蜀王果然与海外势力勾结了!而且,‘秋水’在催促蜀王出兵!京中有变?坤宁宫的事要泄露?‘风’急…‘风’,是他与陈显约定的,指代‘清流会’在宫中那位‘贵人’的代号!难道…皇后废黜之事,牵扯出了更大的秘密,让那位‘贵人’着急了?
“消息…何时的?”他沉声问**。
“三日前发出。”沈炼道。
“三日…”陈静之计算着时间。如果蜀王接到‘秋水’指令,立刻动身,那么…最快十日,慢则半月,其大军便可顺江东下,与宁王汇合!届时,就不是八万,而是近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立刻传信给俞大猷!”陈静之猛地转身,“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加强江防,尤其是上游夔门至夷陵一段!绝不能让蜀王水师顺流而下!告诉他,可以用任何手段,包括…凿沉船只,阻塞江道!”
“是!”沈炼心中一凛,凿沉船只阻塞江道,这是要断绝长江航道,代价巨大!但他知道,大人这是要为安庆,为金陵,争取最后的时间**。
“还有,”陈静之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给京中‘影子’传信,动用一切力量,查!坤宁宫废后一事,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尤其是…‘风’最近的动向,与宫外何人接触!我要知道,‘秋水’到底是谁!”
“是!”沈炼领命,匆匆离去。
陈静之独自站在渐暗的大堂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条。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被夜幕吞噬。远处,隐约传来伤兵的哀嚎与百姓压抑的哭泣**。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场席卷江南、震动天下的风暴中心,他,陈静之,正站在最前沿,以血肉之躯,迎向那滔天的巨浪。
“来吧。”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大堂中回荡,冰冷而决绝,“让我看看,是你们的阴谋诡计厉害,还是我手中的刀…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