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八月廿二,卯时三刻,安庆城外。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的地平线上泛起一丝鱼肚白,却被大团大团浓墨般的乌云死死压着。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泥土被露水浸透后的腥湿味道。风停了,死寂得可怕,连夏末惯有的虫鸣都消失了,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安庆城如同一头负伤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晨曦前的黑暗中。城墙上插满了残破的旌旗,箭楼和垛口上焦黑的痕迹清晰可见。守军们披甲执锐,倚在冰冷的墙砖上,大多闭目养神,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急促的呼吸,暴露着他们内心的紧张。脚下的城墙,昨日刚刚被叛军前锋的鲜血浸透,今日,又将迎来更为惨烈的洗礼。
知府衙门,望楼。
陈静之一身玄甲,外罩那件沾满血污和尘灰的绯袍,静立在最高处。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城垛,投向西方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是叛军大营的方向。此刻,连营的灯火已次第熄灭,但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黑暗,正从那里弥漫开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大人,叛军…动了。”沈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涩而紧绷**。
陈静之没有回头。他的视线尽头,黑暗开始蠕动,仿佛有无数只巨蚁从巢穴中涌出。先是零星的火把,接着是成片的光点,最后连成一片蠕动的光海,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向着安庆城漫涌而来。低沉的号角声穿透黎明前的寂静,呜呜作响,如同巨兽的咆哮。紧接着,是闷雷般滚滚而来的战鼓声和无数脚步践踏大地的轰鸣**!
来了。
“多少?”陈静之问,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看阵势,不下五万。中军是重甲步卒,两翼各有骑兵。还有…”沈炼顿了顿,声音发紧:“云梯过百,冲车二十余架,井阑(攻城塔)十数座…还有,炮车(投石机)至少三十架,正在阵后组装**。”
“宁王…真是看得起我陈静之。”陈静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传令:全军,登城。弓弩手上箭楼,滚木礌石就位,火油、金汁准备。告诉弟兄们…”他转身,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但同样写满紧张与决绝的脸:“今日,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我陈静之,与诸位,同在此墙!**”
“誓与安庆共存亡!誓与大人共存亡!”望楼上下,爆发出压抑而整齐的低吼**。
陈静之不再多言,按剑走下望楼。他的步伐很稳,一步一步,踏在染血的石阶上,走向那面即将被血与火吞噬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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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叛军前锋抵近城下一里。黑压压的军阵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枪矛如林,盾牌如墙,反射着天边初露的惨白天光。中军大旗下,宁王陈宁金甲耀目,远远眺望着安庆城头那个模糊的绯色身影,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残忍的光芒。
“陈静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他喃喃道,随即高举右手,猛地挥下:“炮车,放!”
“轰!轰!轰!”
三十余架炮车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磨盘大小的石块被抛上天空,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向安庆城头!
“举盾!避石!”城头上,军官们嘶声力竭地吼叫。
“砰!咔嚓!”
巨石砸落,地动山摇!一段女墙被直接轰塌,碎石飞溅,几名躲闪不及的守军瞬间被砸成肉泥!更多的石头落在城头、城内,砸出一个个深坑,溅起漫天尘土!惨叫声、惊呼声瞬间响起!
“不要乱!弓弩手,对准敌炮阵,抛射!压制!”陈静之的声音在轰鸣中依旧清晰冷冽。他就站在一处完好的垛口后,任由碎石擦着脸颊飞过,目光死死盯着城下。
“嗖嗖嗖——!”
城头箭楼上,守军弓弩手冒着炮石,奋力还击。箭矢如飞蝗般落下,但对远处的炮车阵地杀伤有限**。
“井阑,上前!步卒,攻城!”宁王再次下令。
十余座高达数丈、如同移动堡垒般的井阑,在无数步卒的推动下,缓缓向城墙逼近。井阑顶部平台上站满了叛军弓手,开始向城头倾泻箭雨!同时,上百架云梯被扛起,如同一片移动的森林,冲向城墙!扛着巨大撞木的冲车,也在重甲步卒的掩护下,轰隆隆地撞向城门**!
“杀——!!**”
震天的喊杀声终于彻底撕破了黎明的寂静!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安庆城!
“放箭!放滚木!倒金汁!”城头上,各级军官的吼声连成一片。
箭矢、滚木、礌石、烧沸的金汁(粪水)、滚烫的热油…所有能用的守城器械,如同雨点般砸向攀登的叛军。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叛军被砸落、烫熟、射穿,如同下饺子般从云梯上栽下。但更多的叛军踩着同伴的尸体,红着眼向上攀爬!井阑上的弓箭手与城头守军对射,双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稳住!稳住阵线!”陈静之抽剑,一剑将一个刚冒出头的叛军百户劈下城墙,鲜血溅了他一脸。“火油罐,对准井阑和冲车!”
一罐罐火油被奋力掷出,落在井阑的木制支架上、冲车的顶棚上。紧随其后的火箭呼啸而至!
“轰!**”
火焰瞬间升腾!两座井阑和一辆冲车被点燃,变成了巨大的火炬,上面的叛军惨嚎着化为火人,纷纷跳下。但更多的井阑和冲车依然在逼近**!
“王爷!陈静之抵抗激烈!我军伤亡惨重!”一员副将奔到宁王马前,急声道**。
“伤亡?”宁王冷笑,“我有八万大军,他陈静之有多少?三千残兵!耗,也耗死他!传令,第二波,上!今日午时之前,本王要在安庆知府衙门用午膳!”
更多的叛军如同潮水般涌上。城墙下的尸体迅速堆积,几乎要垒到垛口。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时,惨烈程度远超昨日。叛军仿佛不知疲倦、不惧死亡的野兽,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守军的箭矢很快耗尽,滚木礌石也所剩无几,火油、金汁更是早已见底。战斗迅速进入了最残酷的肉搏阶段**。
“弟兄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为了身后的父老乡亲,跟他们拼了!”一名守军把总怒吼着,挺枪刺穿一名叛军的胸膛,随即被数把长刀砍翻。
“大人!西门…西门段顶不住了!墙基…墙基裂了!”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奔到陈静之面前。
陈静之浑身浴血,绯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手中的剑也砍出了无数缺口。他抬眼望去,只见西门附近那段曾被他标记为“薄弱”的城墙,在炮石和冲车的反复撞击下,已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并且在不断扩大!无数叛军正聚集在那里,疯狂地用巨木撞击着**!
“预备队!跟我上!”陈静之嘶吼一声,提剑便向那边冲去!沈炼和数十名亲卫紧随其后。
“轰隆——!!**”
就在此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段城墙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了一大截,露出一个数丈宽的缺口!砖石混杂着守军的尸体倾泻而下!
“城破啦!杀进去!”叛军发出震天的欢呼,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涌向缺口**!
“堵住缺口!死也要堵住!”陈静之目眦欲裂,率着预备队和附近的守军,如同一道单薄的堤坝,狠狠撞向那决堤的洪流!
最惨烈的白刃战在缺口处爆发!双方士兵挤在狭小的空间内,用刀砍,用枪刺,用拳头砸,用牙齿咬!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每一步都踩着尸体!陈静之如同疯虎般左冲右突,剑光过处,必有叛军溅血倒地,但他身上也添了数道伤口,最深的一处在左肩,深可见骨**。
“大人!退吧!守不住了!”沈炼砍翻一名叛军,嘶声喊道,他的左臂也被砍了一刀,鲜血淋漓**。
“不能退!”陈静之一剑格开劈来的长刀,反手刺入对方咽喉,“退一步,全城皆亡!赵铁!赵铁的人呢**?!”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喊,缺口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
“轰!轰!轰!”
数个点燃的火油罐被从城内扔出,在缺口处的叛军人群中炸开!紧接着,一队浑身绑满火油罐、眼神决绝的守军(死营)咆哮着冲了出来,径直撞入叛军最密集的地方,拉响了身上的引信!
“为了安庆——!!”
“轰隆——!!”
剧烈的爆炸将缺口处化为一片火海!数十名叛军和那些“死士”一同葬身火海!凶猛的攻势为之一滞**!
“是赵将军留下的人!”沈炼精神一振。
“趁现在!把他们顶出去!”陈静之怒吼,不顾伤势,再次杀入敌群!残存的守军也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竟将冲入缺口的叛军又逼退了数步!
“废物!一群废物!”远处,宁王陈宁看到缺口处的攻势受挫,勃然大怒。“第三波!给本王上!亲卫营,也给我压上去!今日拿不下安庆,提头来见**!”
更多的叛军,包括宁王身边最精锐的亲卫,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个死亡缺口。守军的防线再次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有别于叛军战鼓的鼓声,突然从安庆城内响起!紧接着,城内四处,同时冒出了滚滚浓烟和火光**!
“走水啦!走水啦!”
“粮仓着火了!兵器库也着火了**!”
“叛军进城啦!快跑啊**!”
混乱的呼喊声、哭喊声从城内传来!正在缺口处拼死抵抗的守军闻声,士气顿时一泄!许多人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城内数处火头冲天而起,浓烟蔽日!
“是内奸!城里有内奸放火!”沈炼嘶声吼道,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稳住!不要乱!是敌人的诡计!”陈静之一剑劈翻一名趁机冲上的叛军,厉声大喝。但他的心却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清流会”的内奸,果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动手了!
“城破了!杀啊!”城外的叛军也看到了城内的火光和混乱,士气大振,攻势更加疯狂!
“大人!守不住了!撤吧!从密道走!”沈炼急道。
陈静之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叛军,看着身后城中冲天的火光和混乱,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弟兄,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暴怒涌上心头。难道…安庆,今日真要陷落于我手**?
“不…”他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沈炼!带人去灭火,弹压混乱!凡有趁机作乱、散布谣言者,格杀勿论!这里…交给我!”
“大人!”沈炼大急。
“执行军令!”陈静之厉喝,“快去!城不能乱!”
沈炼咬牙,深深看了陈静之一眼,转身带着一队亲兵冲向城内。
陈静之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汗,提剑再次杀入敌群。他的身影在无数叛军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礁石般顽固。
“陈静之!纳命来!”一员叛军猛将看到他的绯袍,狂吼着扑来**。
“来得好!”陈静之不退反进,剑光如匹练般闪过,与那猛将战在一处。周围的厮杀声、惨叫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仿佛都远去了。他的眼中,只有敌人,只有手中的剑**。
血,不断地从他身上的伤口涌出,体力在飞速流逝。但他不能倒,至少…不能在此时倒下**。
“杀——!!”
突然,一阵震天的喊杀声从叛军的侧后方传来!那声音如此雄壮,如此突如其来,让激烈的战场都为之一静!
陈静之和那叛军猛将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安庆城的东面,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条黑线!那黑线迅速蔓延、变粗,化作一片翻滚的烟尘!烟尘前方,是无数奔腾的马蹄和如林的枪矛!一面残破不堪、却依旧猎猎作响的“俞”字大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是…是俞军门!是浙江水师的俞字旗!”城头上,一名眼尖的守军嘶声大喊,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援军!是援军!援军来啦!”绝望中的守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怎么可能?!俞大猷…他怎么可能在这里?!他不是在下游封锁江面吗?!”宁王陈宁在中军猛地站起,脸上的志在必得瞬间化为惊怒交加**!
“王爷!是俞大猷的旗号!看人数,至少有上万!全是骑兵!”斥候连滚带爬地来报。
“骑兵…上万…”陈宁脸色瞬间惨白。他的大军正全力攻城,侧翼和后军极为空虚!这支突然出现的精锐骑兵,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传令!停止攻城!后军变前军,结阵!骑兵,给我挡住他们!”陈宁声嘶力竭地吼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
俞大猷的骑兵,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刺入了叛军混乱的侧翼!铁蹄踏碎一切阻挡,马刀劈开所有反抗!叛军的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杀——!!”俞大猷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所向披靡。“奉摄政王令,讨逆平叛!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是俞军门!真是俞军门!”缺口处,陈静之精神大振,胸中憋闷的那口气终于畅快地吐了出来。“弟兄们!援军已至!随我杀出去,与俞军门会合!”
“杀——!”绝处逢生的守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竟然在陈静之的率领下,从缺口处反冲了出去,与外围的叛军绞杀在一起**!
内外夹击!叛军大乱!
“顶住!给我顶住!”宁王气急败坏,连连斩杀了几名溃退的士兵,却无法阻止全线的崩溃。他的军队攻城一日,早已疲惫,更被城内的惨烈抵抗和突然出现的援军打懵了**。
“王爷!不好了!后军…后军传来消息,粮草大营…被人烧了!”又一员将领仓皇来报。
“什么?!”宁王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粮草被烧,军心立溃**!
“报——!西面…西面出现大队官军旗号!看样子…是京营!”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京营…陈显…他…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宁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前有俞大猷的虎狼之师,侧翼有陈静之的亡命反扑,后路被断,粮草被焚,现在连京营也到了…完了,全完了!
“王爷!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亲信将领死命拉着他的马缰。
“走…走…”宁王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兵败如山倒的景象,看着远处那面越来越近的“俞”字大旗和“陈”字帅旗(京营),终于崩溃了。“撤!传令…撤军!撤回九江!”
鸣金声仓皇响起。原本就在崩溃边缘的叛军,听到撤军的命令,顿时彻底失去了斗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追!不要放走了陈宁!”俞大猷长枪一指,骑兵如同旋风般追杀溃兵**。
陈静之也率着残存的守军,奋力追砍。但他伤势过重,追出不远,便一阵头晕目眩,踉跄着扶住一段残垣,大口喘息**。
“大人!”沈炼浑身烟尘血污地奔了过来,扶住他。“城内火势已控制住,抓到了十几个放火的内奸,其中有两个是刘知府衙门的人!刘知府他…”
“他怎么了?”陈静之喘息着问**。
“他…在衙门后堂,自尽了。留了…一封血书。”沈炼声音低沉,递上一块染血的白布。
陈静之接过,只见上面用血写着几行字:“罪臣文焕,无能守土,有负皇恩。家小被掳,受制于人,虽未从贼,然失察之罪,百死莫赎。唯以此残躯,谢罪于君父,谢罪于安庆百姓。陈大人…保重。”**
陈静之默然片刻,将血书攥紧。“厚葬。其家小…设法营救。”他抬起头,望着远处正在被追击、溃不成军的叛军,望着那面仓皇远遁的“宁”字王旗,又看向东方,那里,“陈”字帅旗正猎猎作响,缓缓靠近**。
“京营…终于来了。”他喃喃道,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无边的疲惫和剧痛瞬间淹没了他。眼前一黑,身体向后倒去**。
“大人!”沈炼惊呼,连忙扶住**。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陈静之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俞大猷那张粗豪而焦急的脸,和更远处,那面越来越近的、代表着朝廷、代表着陈显的“陈”字大旗**。
安庆,守住了。
但这场波及江南、震动天下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
远处,宁王溃军的方向,一骑快马脱离大队,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南面的山林。马上骑士回头望了一眼安庆城,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随即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