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十二,巳时,夷陵以西三十里,蜀军中军大营。
秋日的阳光透过营帐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蜀王陈恪端坐在临时设置的王座上,面沉如水。他的面前,跪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水师溃将刘猛,以及几名从虎跳峡侥幸逃生的偏将。整个大帐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俞大猷…用火船…借水流和东南风…我军猝不及防…阵型大乱…”刘猛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深深的愧疚,“末将…末将无能…一百五十艘战船…逃出来的…不足二十…弟兄们…”**
“够了。”陈恪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得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刮过刘猛的脸,“损失多少人?”**
“…水师将士…损失过万…辎重船…损失近半…”刘猛的头几乎要埋进地里**。
“过万…”陈恪重复了一遍,手指缓缓摩挲着王座扶手上冰凉的玉石。过了片刻,他才抬起眼,看向一旁垂手肃立的“鬼狐”方敬斋,“方先生,你怎么看?”
方敬斋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水师惨败,虽是大损,然并未伤及我陆师根本。只是…”他顿了顿,“江路已绝,粮道不稳,我军深入湖广,后路已被俞大猷钉死。更重要的是,此败必定震动军心,荆州久攻不下,士气…堪忧。”
“所以,”陈恪的目光转向跪着的刘猛,“你是在告诉朕,因为你的无能,朕的东征大业,已经陷入困境了?”**
“末将…末将罪该万死!”刘猛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
“你是该死。”陈恪的声音依旧平静,“不过,现在不是你死的时候。”他挥了挥手,“拖下去,重责一百军棍,暂留性命,戴罪立功。”**
“谢…谢陛下不杀之恩!”刘猛如蒙大赦,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卫士拖了出去**。
待帐中重归寂静,陈恪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张定边那边…荆州情况如何?”**
“回陛下,”一名负责联络的将领忙道,“张都督昨日已攻破荆州东、西二门,然城内守军顽抗,巷战惨烈。后因水师败讯传来,担心被官军水陆夹击,不得不暂时撤军,退守西岸营垒。目前与俞大猷水师及荆州残军隔江对峙。”**
“损失呢?”
“…攻城数日,张都督所部…伤亡近五千。”
“五千…”陈恪闭上了眼睛。加上水师的损失,短短几日,他已经在荆州这个看似唾手可得的钉子上,折损了近一万五千精兵!而对方,只是一个年轻的陈静之,一个不知名的周镇,和一个水师提督俞大猷!
“陈静之…”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朕倒是小瞧你了。不愧是陈显手中最锋利的刀。”**
“陛下,”方敬斋上前,“如今形势,强攻荆州已非上策。俞大猷水师控制江面,我军粮道不畅,久则生变。不若…暂时后撤,稳住阵脚,同时…”他压低声音,“加紧与‘秋水’先生联络,看看先生所言的‘东南有变’与‘京师有变’,何时能兑现。”
“后撤?”陈恪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朕亲率大军东征,檄文传遍天下,若是就此后撤,天下人会如何看朕?那些暗中观望的墙头草,还会倒向朕吗?”**
“陛下,此非退却,乃是暂避锋芒,以待时机。”方敬斋劝道,“我军主力未损,只要稳住阵脚,控制住夷陵以西要地,仍可进退自如。待‘秋水’先生的后手发动,或是江南、京师有变,我军再卷土重来,必可一战而定!”**
陈恪沉默不语,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扶手。他知道方敬斋说得有理,但就此放弃即将到手的荆州,他实在是心有不甘。更何况,他隐隐感觉,陈静之绝不会让他就此从容后撤。
“报——!”就在此时,一名斥候急匆匆冲进大帐,“启禀陛下!荆州下游发现大批官军战船,正溯江而上!看旗号…是‘赵’字旗!”
“赵?”陈恪眉头一皱,“可是陈静之麾下先锋赵铁?”**
“正是!船队中还有大量运兵船,估计…兵力不下万人!”
“来得好快!”方敬斋脸色一变,“陛下,赵铁此来,必是与俞大猷合兵,意图东西夹击,将张都督所部围歼于荆州城下!”**
“围歼?”陈恪冷笑一声,“他陈静之胃口倒是不小!传令张定边,固守营垒,不得出战!同时,命罗雄加快在苗疆的行动,务必在十日内,给朕拿下黔东几处要隘,威胁湖广西南!”**
“是!”
“还有,”陈恪的目光变得深邃,“给成都传信,让留守的人…盯紧王守仁。此人在蜀中久无动静,朕心不安。告诉他们,必要时…可行非常之事。”
“臣…明白。”方敬斋心头一凛,知道这“非常之事”意味着什么**。
“另外,”陈恪从怀中取出那枚刻有水波纹的玉符,“用最隐秘的渠道,将此符送给‘秋水’先生。就说…朕需要他的‘佳音’,越快越好。”**
“是!”方敬斋双手接过玉符,小心翼翼地收好**。
“都下去吧。”陈恪挥了挥手,“朕…要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躬身退下。大帐中,只剩下陈恪一人。他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在“荆州”、“武昌”、“成都”、“北京”几个地方来回巡梭。局势,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也险恶得多。陈静之的顽强和狠辣,远超他的预料**。
“看来,”他低声自语,“这场棋,比朕想象的…更难下啊。不过…”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越是难下,才越有意思,不是吗?陈显,陈静之…我们…慢慢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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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未时,武昌,钦差行辕。
陈静之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肩头的绷带隐约渗出血迹。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盯着面前刚刚送到的两份急报。**
一份是俞大猷的水师大捷详报,以及赵铁已率先锋抵达荆州下游、与水师会合的消息。另一份,则是“影子”从蜀中传来的密报。
“王守仁…”陈静之看着密报上的内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果然不负所托。”
密报中称,王守仁抵达成都后,并未如蜀王所料般无所作为,而是以“巡视边备、安抚土司”为名,频繁出入成都周边及云贵边界。他不仅成功稳住了几个摇摆不定的大土司,更是通过各种渠道,与蜀军中一些对蜀王不满或心怀异志的将领取得了联络。尤其是…蜀王派往苗疆的偏师统帅“鬼面”罗雄,其麾下一员心腹副将,竟是王守仁早年安插的暗桩!
“罗雄部有变…”陈静之的手指敲击着桌面,“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不过,蜀王既然派他南下,必有深意。‘影子’可查清,其真实目的?”
侍立一旁的王大力忙道:“还在查。不过,从罗雄部近日的动向和搜集的物资来看,其目标恐怕不仅仅是威胁湖广西南。他们大量采购火药、硫磺,并秘密接触了几位以擅长开凿山道、架设索桥闻名的苗疆匠人…”
“开凿山道…架设索桥…”陈静之的目光投向地图上云贵与湖广交界处那片标注着“苗岭天险”的区域,心中一动,“他是想…另辟蹊径,绕过正面防线,直插湖广腹地?或是…切断王守仁与朝廷的联络?”**
“大人明察。”王大力道,“‘影子’也是如此判断。若是让其成功,不仅湖广西南门户大开,王侍郎在蜀中也将陷入孤立。”
“告诉王守仁,”陈静之沉吟片刻,“罗雄部,可以动了。让他那枚暗桩…见机行事。不求全歼,但务必打乱其部署,最好…能将罗雄本人留下。”**
“是!”
“还有,”陈静之的目光转向另一份来自京师的密信——那是冯保亲笔所书,“太后的病…越发重了。太医束手无策,陛下…已三日未离坤宁宫。朝中物议沸腾,尤其是…襄城伯李文全,近日联络勋贵,频频上书,言辞激烈…”
“李文全…”陈静之的眼中寒光一闪,“‘秋水’…是你吗?还是…你只是‘秋水’的一枚棋子?”他知道,京师的这场“病”,绝不简单。这是一场针对陈显,也是针对他陈静之的、不见血的攻势**。
“给京里回信。”陈静之提笔,“告诉冯公公,江南一切安好,荆州大捷,军心稳定。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以社稷为重。至于朝中物议…”他顿了顿,“可将蜀王勾结佛郎机人、私购军火、图谋不轨的确凿证据,择机公之于众。”**
“是!”王大力记下,“还有…成国公府近日也有异动,其长子朱晖与襄城伯往来更加密切,似乎…在暗中调动京营旧部…”**
“跳梁小丑。”陈静之冷笑,“不必理会。京营现在是靖安伯在管,翻不起浪。告诉‘影子’,盯紧他们,但不要打草惊蛇。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
“还有一事。”陈静之抬起头,“周镇…伤势如何?”
“回大人,”王大力脸色一黯,“周将军身受多处重创,失血过多,虽经军医抢救,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仍未脱离险境。俞军门已派人将其接到水师大船上医治。”**
陈静之沉默片刻,缓缓道:“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救活他。另外,以我的名义,上表为周镇及荆州守军请功。周镇…擢都督同知,赐蟒袍玉带,荫一子。阵亡将士,加倍抚恤。”
“是!”
“好了,你去吧。”陈静之挥了挥手,略显疲惫地靠向椅背。
王大力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陈静之苍白的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却更显孤清。
他望向窗外,武昌城头的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远处,长江滚滚东去,永不停歇。
“荆州…守住了。”他低声自语,“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蜀王…‘秋水’…还有京城里那些魑魅魍魉…你们,还有什么招数?”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却飞速运转。水师大捷,只是扳回一城。蜀王主力未损,依然占据地利。王守仁在蜀中的行动是关键,但也风险极大。而京城…那潭水,似乎越来越浑了。
“陛下…”他心中默念,“您…一定要撑住。这江山…不能乱。”
夜色,悄然降临。武昌城内外,灯火次第亮起。而更远的西方,荆州方向,长江之上,俞大猷与赵铁的水陆大军,正与对岸蜀军大营的灯火,隔江对峙,默默积蓄着下一场风暴的力量。
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