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之巢冰冷的磷火在身后跳跃,如同不怀好意的窥伺之眼。清璃那最后一眼的悲伤与决绝,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小白猫的灵魂深处。
被无形力量抛飞、坠入黑沼、遭遇噬忆者、沉入深渊、得见哥哥应封最后幻影……这一路的绝望、痛苦与短暂温暖,几乎耗尽了她小小的生命。
当那点源自哥哥嘱托的、名为“活下去”的微弱星火,艰难地在异色双瞳中重新燃起时,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庞大而温和的力量,如同沉睡的冰川苏醒,开始在她残破的身体内奔涌。
这力量并非崩坏能的狂暴,也非古兽苍骸的冰冷,而是一种……回归。
是构成“清晏”这个存在的本源力量,在经历了猫形幼崽的脆弱、濒死的绝境、以及灵魂深处最沉重誓言的洗礼后,终于打破了时空乱流加诸于其上的桎梏,开始呼唤她真正的形态。
“嗡……”
一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每一条骨骼、每一寸血肉的共鸣轻吟响起。
小白猫趴在冰冷的、被“天隙流光”一剑净化的琉璃沼面边缘,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恐惧的痉挛,而是某种蜕变前的、难以言喻的能量激荡。
她颈项间,那枚由姐姐清璃重新编织、紧贴心口的乳白玉珠此刻已黯淡无光,仿佛也感应到了这股回归的洪流,微微地、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
“噗——”
一声轻响,如同冰雪消融。
小白猫那身沾满泥污、血迹和泪水的蓬松雪白毛发,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点燃,瞬间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纯净月华般光泽的光尘,纷纷扬扬地向上飘散!
光尘中,那小小的、圆滚滚的猫形轮廓开始拉伸、变化!
覆盖着粉嫩肉垫的爪子,在光尘中延伸、骨节分明,化作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虎口处隐约浮现出长期握剑的茧痕轮廓。
圆滚滚的身体抽长、挺直,化作少女纤细却蕴含着爆发力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
青灰玄黑的劲装布料如同从虚空中编织而出,贴合地覆盖其上,交领处断剑纹冷硬,皮质蹀躞带束出利落的线条。
沾满泥泞的小脑袋抬起,玄青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在无形的力量中被束成利落的高马尾,几缕不驯的“龙须刘海”垂落额前。发绳末端,那枚由纳米机器人构成的微型青铜剑饰,在能量激荡中发出细微的“铮”鸣。
光尘缓缓散尽。
……
琉璃沼面的倒影中,不再是那只无助的小白猫。
而是一个身姿挺拔、面容清冷的少女。
琥珀金与冰蓝色的异瞳深处,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与深不见底的悲伤,却已被一种历经劫难、淬炼而出的沉静与孤绝所覆盖。
缠绕在右臂的绷带依旧刺目,渗出的血迹在光线下显得更加鲜红,绷带下的幽蓝脉络如同冰封的熔岩,无声地诉说着体内力量的代价与反噬的痛楚。
锁骨间,那枚刻着「素衣临江」的青玉剑心玉坠,散发着温润而坚韧的微光,紧贴着微微起伏的胸膛。
清晏……回来了。
以“人”的姿态。
……
葬礼的地点,不在骸骨之巢那冰冷的骨堆旁,也不在黑沼之渊那片绝望的泥沼边。
清璃在履行百年契约之前,用最后的力量,将弟弟应封那染血的、冰冷的躯体,带回了他们曾经的家园——那片被空间风暴肆虐过、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巨大焦黑梧桐树桩的故地。
巨大的梧桐树桩如同大地的伤疤,焦黑狰狞。树桩前,用附近寻得的、相对完整的青石,粗糙地垒砌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没有棺椁。
应封巨大的黑色身躯,被清理干净血污,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青石之上。他墨玉般的毛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那双曾经如同沉静深海般的冰蓝色眼眸,永远地阖上了。
巨大的爪子交叠在胸前,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唯有那宽阔背脊上,那触目惊心的、凹陷碎裂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惨烈的牺牲。
清晏站在坟茔前。
她已恢复人形,青灰玄黑的战装纤尘不染,玄青色的高马尾在带着焦土气息的风中纹丝不动。身姿笔直,如同插在坟前的一柄孤剑。
她的异瞳,静静地看着青石上沉睡的哥哥。眼神淡漠,如同冻结的湖面,没有泪水,没有哭喊,甚至没有一丝明显的波动。
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和右手无意识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动作,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剧痛。
清璃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
巨大的银灰色缅因猫身形,在废墟的背景下显得异常孤独。她金色的眼眸不再有往日的璀璨威严,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疲惫。她低着头,巨大的爪子轻轻搭在弟弟冰冷的爪子上,用带着倒刺的舌头,最后一次,极其缓慢而轻柔地,舔舐着应封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没有哀乐。
只有风吹过焦黑树桩和断壁的呜咽,如同天地间最悲凉的挽歌。
……
许久。
清璃停下了舔舐的动作。
她抬起头,金色的眼眸看向身边站得笔直、如同石雕般的妹妹清晏。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悲痛,有担忧,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丝……托付的沉重。
她张开嘴,发出一声低沉而哀伤的嘶鸣。那不是语言,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她巨大的爪子,极其轻柔地推了推清晏紧握的拳头。
清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她抬起左手,伸向自己玄青色高马尾的发绳末端——那枚由纳米机器人组成的、不断发出细微铮鸣的微型青铜剑饰。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青铜剑饰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最终,她解下了它。
青铜剑饰躺在她的掌心,只有指甲盖大小,却仿佛重若千钧。上面精细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光。
清晏摊开掌心,将青铜剑饰,轻轻地、庄重地……放在了应封交叠在胸前的巨大黑色爪子上。
小小的剑饰,静静地躺在巨大的黑色爪垫上。
如同一个沉默的誓言。
一个妹妹对哥哥的告别。
一个生者对死者的承诺。
一个武者对守护之魂的祭奠。
……
“哥……” 一声极其轻微、沙哑得不成调的声音,终于从清晏紧抿的唇间艰难地溢出,轻得如同叹息,瞬间便被呜咽的风声吞没。
只有她锁骨间的剑心玉坠,青玉温润的光芒,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清璃巨大的身躯俯了下来,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弟弟安详、却冰冷的面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吼。然后,她猛地抬起头,不再看那冰冷的坟茔,巨大的爪子在地上猛地一按!
……
“轰!”
一股强大的力量波动扩散开来,卷起地上的焦土!
尘土落定。
巨大的银灰色缅因猫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只有原地残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星月光华般的能量余韵,和空气中那一声仿佛跨越时空而来的、带着无尽悲痛的猫嚎余音,证明着清璃曾经的存在。
她已离去。
去履行那百年守护骸骨之巢的沉重契约。
废墟之上,焦黑的梧桐树桩前,冰冷的青石坟茔旁。
只剩下清晏一人。
一身青黑劲装,玄青马尾在风中微扬。
她依旧站得笔直,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峰。
异色的双瞳静静凝视着青石上沉睡的兄长,和兄长爪心那枚小小的青铜剑饰。
……
琥珀金的左眼,沉静如渊。
冰蓝的右眼深处,那点暗金色的竖瞳,如同凝固的熔金,倒映着眼前永恒的离别。
风,卷起焦黑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坟茔,掠过她单薄却挺直的肩背,发出空洞的呜咽。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缓缓抬起左手,食指习惯性地、以每秒七次精准如钟摆的节奏,轻轻叩击着腰侧古朴的剑鞘。
“嗒……嗒……嗒……”
清脆而规律的叩击声,在这片埋葬了温暖、埋葬了依靠、埋葬了无忧岁月的废墟之上,在兄长的坟茔前,孤独而执着地回响着。
如同心跳。
如同誓言。
……
如同一个被迫长大的孩子,在无人的旷野里,为自己敲响的、通往冰冷未来的……孤寂晨钟。
……
风,是此地唯一的活物。
它低啸着,卷过焦黑的土地,扬起细碎的、混杂着草木灰烬与未干血迹的尘土。
曾经高耸入云的山门,如今只剩下半截断裂的石柱,斜插在乱石堆中,像一具被遗忘的巨兽骸骨。残破的旌旗,早已褪尽了鲜亮的颜色,在仅存的半根旗杆上,被风撕扯成褴褛的布条,发出喑哑的呜咽。
战场早已冷却。
浓重的血腥气被雨水反复冲刷,又被烈日暴晒,最终沉淀进泥土深处,只余下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铁锈与腐朽混合的气息。断裂的兵刃散落各处,刀剑枪戟,皆蒙尘染锈,锋芒不再。
有的深深嵌入焦土,有的斜倚在倾倒的断壁旁,如同主人力竭倒下前最后的支撑。
一柄尤为宽大的断剑,剑身布满裂纹,斜插在一面同样龟裂的巨大石鼓上,剑柄上残存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丝绦,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仿佛还在徒劳地挽留着什么。
远处,几座坍塌的楼阁殿宇,在暮色四合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雕梁画栋尽成焦炭,精美的琉璃瓦碎了一地,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最后一点微弱、冰冷的光,如同凝固的泪珠。
曾经繁花似锦的庭院,如今是野草蔓生、荆棘缠绕的荒芜之地。一株半枯的老梅树,虬枝扭曲,倔强地立在废墟边缘,枝头零星挂着几朵褪了色的残花,在风中瑟瑟颤抖,不知为谁而开,又为谁而零落成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
并非全然无声——风声呜咽,虫豸在瓦砾间窸窣,远处似乎还有一两声凄厉的鸦鸣掠过天际——但这声音,反而更衬出这片废墟深入骨髓的死寂。
那是无数喧嚣、呐喊、悲泣、刀剑相击的巨响最终沉淀下来的,巨大的空洞。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凝滞,被这无边的荒凉所吞噬。
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从断裂的云层缝隙中投下,像一道迟来的、无力的抚慰。昏黄的光线斜斜地扫过这片狼藉,照亮了断壁上一道深深的、不知是剑气还是爪痕留下的印记,照亮了石阶缝隙里顽强探出的一小簇无名野花,也照亮了那面残破旌旗上,唯一一个尚未完全模糊的、狰狞的图腾——
一只浴火振翅的异鸟,在暮风中,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
……
光,很快便黯淡下去,沉入更深的暮色。风依旧在吹,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那些沉默的断刃、残垣、孤树、以及那面残破的、兀自飘扬的旗。仿佛在无声地翻阅着,这一页被血与火彻底焚毁的篇章。
然后——
夜色如墨汁般无声浸透,彻底覆盖了这片无声的战场。万籁俱寂,唯有风过荒原,如泣如诉,诉说着一个无人见证、亦无人聆听的终局。
……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