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焉之眼的湮灭,带走了战场上最恐怖的阴影,却留下了一片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污秽的黑潮已然溃散,如同无头苍蝇般逃逸的残余能量流,在各宗修士后续的清扫与净化下,正迅速消弭。
翡翠回廊的废墟,这片承载了太多毁灭与牺牲的土地,此刻被混沌光焰灼烧出的巨大虚无空洞边缘,流淌着粘稠的、仿佛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能量余烬,散发出刺鼻的焦糊与一种深入骨髓的、万物终结后的冰冷荒芜气息。
……
——胜利了吗?
这个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却重逾千斤,无法带来丝毫欢愉。
人间联军的修士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寒江阁弟子收敛同门被“终焉凝视”冻结破碎的冰晶遗骸,动作沉重而无声。万鬼宗的鬼域大军消散,沈焱黑袍下的身影显得更加阴郁孤寂,他看着那些在污秽能量侵蚀下枯萎的厉鬼残影,沉默不语。
玄灵宗的荆棘地狱大片枯萎,沐流风温润的脸上沾染了灰烬,眼神疲惫。逍遥宗的剑光不再逍遥,林逍遥倚着断壁,擦拭着逍遥剑上的污血,指尖微微颤抖。灵台宗五人剑阵已收,宁冷轩扶着重伤的叶梵宇,南宫绮梦默默包扎着洛羽兮手臂上深可见骨的腐蚀伤。
星辰宗众人仰望混乱的天幕,慕云瑶手中的星盘裂纹遍布,楚若雪冰晶古琴断了一根弦。玄天宗的金色战神虚影早已消散,萧烬拄着煌天神剑,看着身边倒下的弟子,这位刚猛的宗主眼中也布满了血丝和沉痛。
冬瓜巨大的盾牌上布满了凹痕和腐蚀的痕迹,他靠坐在盾牌旁,大口喘息,眼神有些茫然。荒神遗族的战士们收敛了咆哮,沉默地将战死同伴残缺的躯体堆放在一起,蛮荒血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悲怆。天机阁长老盘膝而坐,八卦阵盘黯淡无光,他嘴角溢血,显然强行稳定规则的反噬不轻。
……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能量灼烧的焦糊味、净化法术留下的清冽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茫然。
齐麟拄着望亭镰刀,天蓝色的衣袍破损,沾染着污血和尘土。他走到墨徵身边,后者正靠在一块断裂的翡翠晶柱上,守月扇横放膝头,清隽的脸上毫无血色,气息虚浮,显然刚才抵挡神孽巨兽的爆发消耗巨大。
齐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瓶恢复灵力的丹药塞进墨徵冰凉的手中,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墨徵抬眸,清冷的眼眸中映着齐麟疲惫却坚定的脸,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回握住那份温热。
沈惊堂半跪在依旧昏迷的清晏身边,小心翼翼地用冰元素力凝结的清水,擦拭着她脸颊上的血污和灰烬。
沈惊木抱着受伤的手臂,蹲在旁边,少年脸上再没了往日的跳脱,只剩下浓浓的担忧和一丝后怕,他时不时看向远处那片被凤筱“终焉之力”抹除的虚无地带,眼神复杂。
三大颠公师父聚在一起。
火独明罕见地没有嬉皮笑脸,他看着手中那半截布满裂痕、几乎报废的伞骨,桃花眼中一片沉寂。时云的规则手册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混乱的符号和破碎的公式,他推了推碎裂的意念眼镜,眼神空洞。
朱玄闭目调息,腕间的骨铃布满裂纹,沉寂无声,灰白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云仙衡与颜如玉并肩而立,《万卷书》和星盘都收了起来,两人望着这片疮痍,清冷的眸子和妩媚的眼波中,是同样的凝重与忧虑。
聆风和刻炎这对死对头也暂时休战。
聆风靠着一块扭曲的金属残骸,碧绿的眼眸望着那逐渐缩小的虚无空洞边缘的混沌光焰,手中的“聆风引”折扇裂痕更深,几乎快要散架。
刻炎则一屁股坐在废墟上,暗金臂铠布满刮痕,赤红的短发被汗水浸湿,他仰头灌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酒葫芦,琥珀色的眼瞳里没有了狂放,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卿九渊依旧立于那片虚无地带边缘,玄衣在能量余烬掀起的微风中拂动。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倒映着那片纯粹的“无”,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存在,如同一个冰冷的坐标,提醒着众人归墟的阴影并未远去。
而风暴的中心,审判的执行者——凤筱。
……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片由自己力量创造出的虚无地带边缘。混沌神翼早已收敛,玄天仪吊坠的光芒也内敛下去,只余温润的微光。赤色的桃花眼不再燃烧着毁灭的火焰,而是如同熄灭的余烬,深不见底,倒映着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无”。她手中紧握着月麟龙枪,枪尖斜指地面,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没有人靠近她。
不是畏惧她的力量,而是她周身弥漫的那种气息——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了整个宇宙重量的疲惫,一种深入骨髓、连灵魂都染上灰烬的孤寂,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赢了。
杀了。
审判了。
湮灭了。
然后呢?
……
玄天仪冰冷的倒计时依旧在脑海中滴答作响:“次级癌巢活跃中……湮灭倒计时:六十三小时……”归墟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在另一个维度虎视眈眈。牺牲者的面孔在眼前晃动:柳明城的少女,清晏的弟子,刚刚倒下的各宗修士……还有聆风那关于“主宰”、“神明之上”的预言,如同沉重的枷锁。
累。
太累了。
……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涌出的、如同潮水般要将她彻底淹没的倦怠。
那些桀骜,那些狂放,那些“小祸水”的跳脱,仿佛只是坚硬却脆弱的外壳。此刻,外壳之下,是空茫,是刺痛,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名为“绝望”的冰冷洪流。
死?
这个念头如同幽暗的毒蛇,在她心湖最深处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痕迹,却又冰冷刺骨。
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不用再背负这些。
不用再看着身边的人倒下。
不用再面对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归墟。
逃离?
又能逃到哪里去?翁德里斯是囚笼,诸天万界在归墟面前皆是尘埃。
她谁也没看,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虚无。赤瞳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握着龙枪的手指,骨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这唯一的依靠捏碎。她没有依靠任何人,甚至没有去看卿九渊的方向。这份沉重到足以压垮星辰的疲惫与黑暗,她选择了一个人扛,一个人沉沦。
就在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在能量余烬尚未散尽的焦灼空气里,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破空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响起!
……
“咻——!”
声音来自极高的、混乱天幕的深处!
一道流光,并非能量光束,而是一支纯粹由星光凝聚而成的箭矢!箭矢尾羽流淌着如梦似幻的星辉轨迹,无声无息,却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它并非射向任何人,而是如同精准的尺子划过,稳稳地钉在了凤筱身前十步之遥、一块相对完整的翡翠断晶之上!
……
“嗡!”
箭矢入石,并未爆炸,而是瞬间化作无数细碎的、如同萤火虫般的星辉光点,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散发着清冷星辉的涟漪在晶石表面荡漾开来。
这突如其来、不带丝毫杀意却充满存在感的一箭,瞬间打破了死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循着箭矢来路望去。
只见在极高处,一片由破碎梦境能量和空间碎片构成的、如同悬浮岛屿般的扭曲平台上,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
那是一名女子。
她穿着一身简洁利落的、如同夜幕般深沉的墨蓝色劲装,勾勒出矫健而优美的身形曲线。墨色的长发用一根闪烁着星芒的发带高高束成马尾,垂落至腰间,随着高空的罡风轻轻摇曳。
她脸上覆着一张遮住鼻梁以上面容的、由星光编织而成的半透明面纱,只露出一双如同寒潭深水般清澈、冷静、又带着一种超然物外审视的眼眸,眸色是罕见的深紫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握持的那张弓。弓身并非实体木材或金属,而是由流动的、不断生灭的璀璨星辉构成,形态优雅而充满力量感,仿佛截取了一段星河锻造而成。弓弦则是一缕凝练到极致的、散发着微弱空间波动的银白光丝。
她没有散发任何强大的威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持星辉长弓,如同夜空中一颗遥远而孤高的星辰。但她的存在本身,就仿佛与这片混乱的翁德里斯空间格格不入,带着一种洞悉规则、游离于外的独特气质。
虚数织叶者——又一位!
……
凤筱的目光,终于从那片虚无中移开,缓缓抬起,赤色的桃花眼如同淬火的寒冰,精准地锁定了高处那墨蓝劲装、手持星弓的女子。疲惫与死寂被瞬间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的、冰冷的警惕与审视。
女子深紫色的眼眸透过星纱,平静地回望着凤筱,目光在凤筱紧握龙枪、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扫过下方这片惨烈的战场,扫过疲惫的众人,最后落在那片逐渐缩小的虚无空洞上。
她的声音响起,如同清泉滴落寒潭,空灵、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混沌的审判者,阎王爷的执刃人。”
“你以终焉之力抹除‘癌眼’,以敕令之威贯通幽冥。”
“然……”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凤筱身上,深紫色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悲悯,又似叹息。
“你连自己的生死,都裁断不了。”
“又谈何……赦罪诸天?”
话音落下,她不再多言。
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蓝蝴蝶,向后轻盈一跃,瞬间消失在后方那片更加扭曲破碎的空间乱流之中,只留下那支星辉箭矢钉入的翡翠晶石上,一圈淡淡的星辉涟漪,兀自荡漾。
……
——死寂,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死寂之中,多了一份来自陌生织叶者的冰冷审视,和一句如同诅咒又似预言般的话语。
凤筱站在原地,赤色的瞳孔在听到“你连自己的生死,都裁断不了”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月麟龙枪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手心的血肉里。那深埋心底、不愿触碰的幽暗念头,被对方轻描淡写却又精准无比地戳破,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猛地抬头,望向女子消失的方向,眼中疲惫尽褪,只剩下被冒犯的冰冷怒意和一丝被看穿狼狈的狠戾,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
“……哼。”
她没有追,也没有解释。只是缓缓收回了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虚无。背影在混沌光焰的映照下,依旧挺拔,却仿佛比之前更加孤绝,如同一柄插在荒原上的、染血的残枪,倔强地对抗着整个世界,也对抗着内心那片无声蔓延的、名为绝望的黑暗沼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