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轻轻啜了一口茶,动作优雅,表情痛苦,放下杯子,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羽毛落地般的叹息。这叹息,在织叶苑微妙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且充满指向性。
他目光流转,最终定格在凤筱那根碧翠的青筠杖上。杖身温润,混沌九色神光与古老的轮回符文内敛,却难掩其非凡本质。只是此刻,它正被凤筱像根烧火棍似的,随意地戳着廊下刚被青蘼修复好的、一块刻着简单云纹的青石板。
“啧。”夜昙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清晰,如同玉磬轻击,字字珠玑——毒,“如此神物,蕴藏轮回伟力,可叹明珠蒙尘,竟沦落至与顽石较劲的地步。这手感,怕是连凡间挑夫手中的青竹扁担都不如吧?至少,扁担还懂得承载稻谷的分量。”
——空气瞬间凝固。
刻炎啃肉的动作停了,腮帮子鼓鼓的,眼睛瞪圆。
聆风扇风的破扇柄差点脱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来了来了”的兴奋。
清晏的肉串停在嘴边,琉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
颜如玉的星盘瞬间亮起粉光,嘴角勾起妩媚的、看好戏的弧度。
云仙衡誊抄的动作一顿,一滴墨汁在残页上晕开。
弦歌擦弓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
青蘼默默捂住了身边一株瑟瑟发抖的小花。
……
凤筱戳地的动作停了。
她没抬头,赤瞳依旧半眯着,只是握着青筠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那慵懒的、仿佛没睡醒的暴躁气息,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桶,瞬间转化为一种内敛的、却更加危险的锋芒。
她慢悠悠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精准地钉在夜昙那张矜贵、写满“尔等凡物不堪入目”的脸上。
“哦?”凤筱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刚睡醒的沙哑,却又浸透了冰碴子,“听这位……嗯,浑身散发着‘我很贵但我现在没地方住只能喝刷锅水’气息的公子高见,看来是对我这根‘扁担’,颇有微词?”
“刷锅水”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夜昙端着茶杯的手指,优雅地、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笑意:“不敢当。只是见惯了珍玩雅器,偶见明珠委顿于泥淖,不免心生惋惜。就如同见惯了九天之上的皎皎明月,再看那熔炉里翻滚的、未成型的顽铁,虽也蕴含热量,终究是……粗粝了些。”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凤筱沾着油渍和灰尘的衣角,以及她此刻毫无形象的坐姿。
“惋惜?”凤筱嗤笑一声,终于从躺椅上直起了身子,青筠杖在她手中随意地挽了个杖花,带起一缕混沌气息的残影,“我看公子是吃饱了撑的……哦,不对。”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夜昙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他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片弦歌“抢救”下来的肉,“是饿得眼花了,把神兵利器看成了烧火棍,把天地熔炉看成了你家后花园的鱼池子?”
“天地熔炉?”夜昙优雅地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恕在下眼拙,只看到某人拿着轮回神器,在戳一块无辜的石头。这‘熔炼’的,莫非是公子的耐心?”
“耐心?”凤筱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桀骜又充满挑衅,“老子的耐心早就在翁德里斯喂了归墟老狗!现在嘛……”她用青筠杖的杖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就剩这点捅破天的暴脾气,和这根专门用来捅破各种不长眼‘泡泡’的棍子。”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夜昙周身那若有若无、试图维持优雅疏离的气场。
“捅破泡泡?”夜昙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碎冰碰撞,清脆却毫无暖意,“好大的气魄。只是不知,这捅泡泡的本事,能否捅得开某些人脑子里那根深蒂固、视粗鄙为豪迈的……嗯,筋络?”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贵族式的、居高临下的怜悯,“须知,真正的力量,在于掌控与优雅,而非如市井莽夫般,只会挥舞棍棒,徒惹尘埃。”
“掌控?优雅?”凤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赤瞳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像公子这样,打个架都要先掸掸灰、理理发髻,生怕蹭脏了你这身‘我很贵’的皮囊?然后被归墟的污秽吐息喷一脸时,还惦记着说一句‘此物有碍观瞻’?”她猛地站起身,青筠杖“咚”地一声顿在地上,一股无形的气势轰然散开,虽无杀意,却充满了压迫感,“老子在天地熔炉里打滚,用这‘扁担’砸碎神孽脑袋、捅穿归墟老巢的时候,公子你那‘珍玩雅器’在哪儿?在裱在画框里供着吗?还是用来给你那杯‘刷锅水’量温度?”
“你!”夜昙矜贵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白皙的面皮隐隐泛红。他最恨别人提他战斗时的“狼狈”——虽然他一直维持得很好和被迫喝劣质茶的事。
“粗鄙!不堪入耳!简直是对力量二字的亵渎!神器在你手中,如同顽童持玉玺,空有威能,毫无格调!”
“格调?”凤筱叉腰,下巴扬得老高,用青筠杖遥遥指着夜昙,“格调能当饭吃?能砸碎归墟的眼珠子?能挡住高维‘秩序’的抹杀?老子这根‘扁担’,它捅得穿一切拦路的老虎!这就够了!至于格调?”她嗤之以鼻,“那是你们这种闲得蛋疼、只能在后方喝茶看戏的‘贵公子’才需要琢磨的东西!老娘要的,是结果!是胜利!是让那些狗屁倒灶的东西统统闭嘴滚蛋!懂?”
“结果?胜利?”夜昙气极反笑,也站了起来,身姿依旧挺拔优雅,但语速明显加快,“若无对力量的敬畏与掌控,若无对器物本身的尊重,再强的力量也终将失控反噬!如同你那混沌之力,狂暴无序,焉知他日不会……”
“不会什么?”凤筱猛地打断他,赤瞳危险地眯起,青筠杖上的轮回符文微微亮起,“你想说老娘会变成下一个归墟?哈!夜昙公子,你这脑洞开得比聆风那破扇子扇出来的龙卷风还大!老娘行得正坐得直,打得就是该打的东西!倒是你……”她上下打量着夜昙,眼神充满挑衅,“整天端着个架子,这嫌脏那嫌糙,活像个……嗯,像只掉进阴沟里还要保持羽毛整洁的白孔雀!看着光鲜,内里指不定多憋屈呢!”
“白孔雀?!”夜昙的声调终于拔高了,那矜贵的优雅碎了一地,指着凤筱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你……你这粗俗无礼、不知天高地厚的……”
“不知天高地厚?”凤筱抢过话头,气势如虹,“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老子捅破的天还少吗?踩碎的地还不多吗?夜昙公子,你要真那么懂天高地厚,怎么没见你把翁德里斯那破天给补上?光会在这后方品茶论道、指点江山,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那嘴,是淬了归墟的毒液吗?这么能叭叭?”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夜昙气得脸色发白,词汇量似乎被凤筱这狂风暴雨般的市井俚语加人身攻击给打懵了,一时竟找不到更“优雅”的词汇反击,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粗鄙!莽夫!朽木不可雕也!”
“哎!这就对了!” 凤筱一拍大腿,像是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脸上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承认自己词穷了吧?老娘就是粗鄙!就是莽夫!就是块专砸硬骨头的‘朽木’!但老娘这块‘朽木’,砸碎了归墟,砸跑了‘秩序’,砸出了你们现在能在这喝茶刷锅水吵架的太平!你呢?夜昙公子,你这块精心雕琢的‘美玉’,除了会扎人嘴皮子,还能干嘛?当个摆设还嫌占地方!”
夜昙气得血压暴涨:“……”胸口剧烈起伏,端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那缺口的白瓷杯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优雅和毒舌,在凤筱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充满了市井烟火气和物理攻击力的“粗鄙”面前,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优雅的反击在对方“砸碎一切”的逻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
“噗嗤!”清晏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刻炎咧开大嘴,无声地狂笑,对着凤筱竖了个大拇指。
聆风用破扇柄使劲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白孔雀!掉阴沟的白孔雀!哈哈哈!凤筱你太有才了!”
颜如玉用星盘挡着脸,但抖动的肩膀出卖了她。
云仙衡默默地把晕开的墨迹涂掉,嘴角似乎也抽搐了一下。
弦歌依旧面无表情,但擦弓的动作……好像轻快了一点点?
青蘼、机枢、空蝉努力憋着笑,脸都红了。
夜昙看着周围人的反应,再看看眼前那个扛着青筠杖、一脸“老子赢了”的嚣张气焰的凤筱,只觉得一股郁气直冲脑门,眼前发黑。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
“哼!”他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努力挺直背脊,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找回场子的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夏虫……不可语冰!”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子,试图营造决绝离去的效果,转身就要走。可惜,动作幅度过大,加上气昏了头,转身时没留意脚下——
“咔嚓!”
一声脆响。
他华丽地踩中了地上之前龙卷风“琥珀”破裂时掉下来的一块烤焦的、硬邦邦的牦牛肉片。
夜昙身形一个趔趄,那优雅矜贵的姿态瞬间破功,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平地摔!幸亏他身手不错,强行稳住,但脚下一个打滑,姿势颇为狼狈。
“噗——哈哈哈哈!”清晏再也忍不住,爆笑出声。
刻炎和聆风更是笑得捶地。
连弦歌都停下了擦弓的动作,看着夜昙僵硬的背影。
凤筱抱着青筠杖,看着夜昙那僵硬的、微微颤抖的背影,以及他脚下那块“罪魁祸首”焦肉,赤瞳中闪过一丝恶劣的笑意,慢悠悠地补上最后一刀:
“哟,夜昙公子,小心脚下啊!这‘夏虫’烤焦的肉,可滑着呢!别摔了您这尊贵的‘冰雕玉砌’的身子骨!”
夜昙的背影猛地一僵,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比来时快了三倍的速度,且依旧努力维持着残存的优雅线条,头也不回地、近乎“逃离”般地冲进了自家的大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织叶苑里,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除了云仙衡和努力憋笑的几位。
凤筱得意地晃了晃青筠杖,重新瘫回躺椅,翘起二郎腿,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刚才那场“文雅”的骂战,只是饭后消食的小运动。
……
颜如玉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对着凤筱竖了个大拇指:“小太爷,论气人,你是这个!”
凤筱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一般一般,翁德里斯第三。” 顿了顿,又补充,“前两个是归墟和那破‘秩序’。”
众人拍手:“……”行,你赢了。
……
翁法罗斯的夜,在经历了烤肉的混乱和一场“高雅”的骂战后,终于在某人落荒而逃后迎来了真正的、充满烟火气与笑声的“风平浪静”。
只是某个房间里,隐隐传来瓷器被捏碎了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