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叶苑庭院的午后,被沈家兄弟骤然撕裂的离殇气息沉沉笼罩,尚未弥合。草木依旧葱茏,阳光依旧暖融,但那暖意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渗不进人心底。
青靡温和的灵力无声流淌,努力安抚着那些因骤然爆发的焦灼灵力而再次瑟缩的草木,试图弥合这片空间的伤痕。
西厢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浓郁药草苦香、火焰余烬的焦燥、以及某种更深邃的、如同新翻墓土般冰冷生机的气息,悄然逸散出来。
门扉完全敞开。
朱玄站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被幽冥战场死气侵蚀得破烂不堪、又被临时换上的素白里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青靡提供的青色外袍,显得空荡荡的,愈发衬得身形单薄如纸。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血色全无,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狭长的凤眸,此刻睁开了。
那里面,不再是一片空茫的死寂,却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光彩。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跋涉了万古荒原的旅人,眼底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与尘埃。那疲惫之下,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近乎冰晶般剔透、能够洞穿一切虚妄的……清醒。
他扶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身形有些摇晃,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时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宽大的葛布袍子无风自动,手中时之沙漏的流沙流淌得极其缓慢,点点微弱的星辰银辉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在朱玄周身,为他维系着那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
火独明则像个暴躁的护卫,抱着手臂靠在门廊柱子上,琥珀色的眼瞳警惕地扫视着庭院,周身暗金色的火焰气息虽然内敛,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朱玄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探针,缓慢地扫过庭院。
掠过神色沉重、望着大门的齐麟和墨徵;掠过被惊动、停下手中动作的云仙衡、颜如玉、刻炎、聆风;掠过阴影里气息愈发冰冷的弦歌;掠过青靡带着忧色的温和面庞……
最终,那冰晶般剔透又疲惫的目光,精准地、毫无偏移地,落在了庭院一角——那株虬枝盘结、投下大片浓荫的老槐树下。
落在了那个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的、蜷缩在盘根错节树根上的瘦弱身影上。
——空蝉。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近乎褪成月灰色的旧道袍,墨色的短发软软地贴在额角。在朱玄目光落下的瞬间,他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整个人又往树根和浓荫里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进树皮的缝隙里。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微微蜷缩。
庭院里一片寂静。
连槐叶深处的蝉鸣,都仿佛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青靡催生的草木停止了摇曳,凝固在一种奇异的静止姿态。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来自静室门口、虚弱却带着无形穿透力的目光。
朱玄扶着门框,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胸腔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低咳。
火独明眉头紧皱,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时云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制止。
咳嗽声平息。
……
朱玄再次抬起眼,目光依旧锁着槐树浓荫下的少年。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干涩、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薄冰碎裂般的清晰感,穿透了庭院的寂静,一字一句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空蝉。”
被点名的少年身体猛地一颤!
垂得更低的头颅下,淡褐色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朱玄的声音没有停顿,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冰冷刺骨的事实:
“那些东西……就是你搞的吧?”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寂静的庭院里炸开!
所有人,包括齐麟、墨徵,甚至是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弦歌,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槐树下的空蝉身上!震惊、怀疑、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众人眼中交织!
那些东西?什么东西?是指幽冥战场的袭击?是指窃光者?是指……这一切的源头?!
“朱前辈……”空蝉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近乎哀求的颤抖,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声音细弱蚊蝇,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茫然和虚弱,“……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清……”
他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攥得死紧,将那洗得发白的旧道袍都捏出了深深的褶皱。那姿态,像极了受惊过度、茫然无措的幼兽。
……
朱玄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疲惫到极致、却冰晶般剔透的凤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丝探究的意味。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
他微微扯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唇角,那弧度极其轻微,近乎虚无,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淡淡的嘲讽。
“呵……”一声极轻、极淡、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嗤笑,从朱玄的唇间溢出。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拆穿那显而易见的谎言。
他只是用那双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平静地、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倦意,看着浓荫下那个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身影,缓缓地、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不用装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四座无形的冰山,轰然砸落!
空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淡褐色的眼眸里,那层总是氤氲的雾气被瞬间撕裂!
露出的瞳孔深处,不再是受惊小鹿般的纯然恐惧,而是一种被骤然扒开所有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混杂着惊惶、怨毒、以及一丝深藏不露的……疯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尖叫,想辩解,想否认……
然而,就在这死寂凝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槐树下这场无声对峙所攫取的刹那——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机括转动声,从庭院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
那是机枢惯常待的地方。
……
一株枝叶繁茂的紫藤花架下,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工具和半成品机关零件。机枢本人,如同一个沉默的、被遗忘的背景板,依旧埋首在一堆复杂的齿轮和传导晶石之中。
他穿着那身沾满油污和金属碎屑的深灰色工装,脸上戴着特制的、镜片厚如瓶底的放大镜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布满老茧的手指依旧稳定而精准地拨弄着手中一枚极其精密的齿轮,仿佛庭院里这场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对峙,与他毫无关系。
那声轻微的机括声,正是他手中一个刚刚组合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形如蜘蛛的微型机关兽发出的。那蜘蛛的八条腿闪烁着幽蓝的寒光,复眼位置镶嵌着细小的红色晶石。
机括声响起的同时。
……
紫藤花架垂落的浓密花串,在无风的庭院里,极其诡异地、幅度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花影晃动。
一片细小的、边缘带着锯齿的紫藤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
它打着旋,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机枢正在调试的那只微型蜘蛛机关兽的背上。
机枢拨弄齿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仿佛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他戴着厚镜片的头颅,甚至连一丝偏移都没有,依旧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零件。
只有他按在齿轮边缘的、沾满油污的拇指指腹,在花瓣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察觉地……按压了一下。
“咔嚓——”
一声更轻微、如同冰晶碎裂般的脆响,从那只微型蜘蛛机关兽内部传出。
蜘蛛背上那片紫藤花瓣,瞬间被一股无形的、极其细微的震荡之力,无声无息地……震成了肉眼难辨的粉末!
粉末飘散,融入空气,消失无踪。
机枢的手指恢复了动作,继续稳定而精准地调试着齿轮。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那细微的按压、那花瓣的碎裂,都从未发生过。
他依旧沉默着。
像一座冰冷的、由齿轮和金属构成的雕塑。
槐树下,空蝉那因为被朱玄拆穿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在机括声响起、花瓣碎裂的瞬间,极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眼底翻涌的惊惶、怨毒和疯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平,重新覆盖上一层茫然无措的、受惊小兽般的雾气。他再次深深地垂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地啜泣,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有离他最近的、一直沉默观察的弦歌,抱着星弓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标尺,从空蝉身上,缓缓移向了紫藤花架下那个沉默的、布满油污的身影。
……
朱玄的目光,也随着那声轻微的机括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倦意,从空蝉身上移开,同样落向了花架下的机枢。
他的目光在机枢那沾满油污的工装、那冰冷的放大镜片、以及他手中那只刚刚完成调试、复眼闪烁着幽微红光的微型蜘蛛机关兽上,停留了一瞬。
那冰晶般剔透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了然于心的嘲讽。
随即,那嘲讽又被更深沉的疲惫所淹没。
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扶我……回去……”朱玄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是对身后的时云说的。
时云沉默地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手臂。火独明也立刻站直身体,警惕地护卫在侧。
三人转身,重新融入了静室那片弥漫着药草苦香的阴影之中。
门扉,无声地合拢。
隔绝了庭院里凝固的空气,也隔绝了槐树下那无声啜泣的脆弱身影,以及紫藤花架下,那沉默如铁、依旧在拨弄着冰冷齿轮的……机关大师。
庭院里,死寂重新降临。
阳光依旧暖融,草木依旧葱茏。
只是那暖意之下,那生机之中,悄然渗入了一丝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浓荫与花架的阴影里,无声地缠绕、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