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叶苑东厢的静室,此刻被一种沉重而凝滞的气氛笼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苦香、火焰灼烧后的焦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如同新翻泥土般的草木生机。
几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头微沉的调子。
静室中央的软榻上,朱玄静静躺着。
那张总是带着花哨笑意或死寂空茫的俊美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灰败。嘴唇是毫无血色的惨白,唇角那丝干涸的暗红血痕如同绝笔的句点。他双目紧闭,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胸膛的起伏微乎其微,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
时云坐在榻边,宽大的葛布袍子垂落在地。他手中那枚暗金色的时之沙漏悬浮在朱玄心口上方寸许之处,沙漏内流淌的已不再是星辰碎芒,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如液态黄金般的奇异流质。
点点细碎的金光艰难地从沙漏底部渗出,如同拥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钻入朱玄冰冷的胸膛。每一次金光的注入,时云本就苍老的面容便更添一分疲惫的沟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操控沙漏的手指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得近乎凝固。
沙漏旁,火独明盘膝坐在地上,与榻齐高。他赤膊的上身肌肉虬结,此刻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周身不再有狂暴的烈焰升腾,只有一层凝练到极致的暗金色光晕在皮肤下流淌、汇聚于他按在朱玄丹田位置的手掌。那手掌掌心赤红,如同烧红的烙铁,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恐怖的热力,将自身精纯的炎魔本源混合着“不灭薪火”的余烬,化作最温和的生命之火,源源不断地渡入朱玄枯竭的经脉,试图点燃那微弱的生命火种。
他紧咬着牙关,琥珀色的眼瞳里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恐慌,死死盯着朱玄灰败的脸,仿佛只要一错眼,那微弱的呼吸就会断绝。
青蘼站在榻尾,双手结着一个玄奥的印诀。他温和的面容此刻也带着凝重,周身散发出比在庭院中更浓郁、更精纯的翠绿色生命灵光。那灵光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温柔地缠绕在朱玄的四肢百骸,尤其是那些被幽冥死气和强行抽取本源留下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紫色侵蚀痕迹处。
灵光所过之处,死气的侵蚀被暂时遏制,枯竭的肌体仿佛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滋润。他额角的汗珠同样密布,显然这种持续对抗死亡侵蚀、强行催发生机的消耗,对他而言也绝不轻松。
云仙衡站在一旁,清冷的眸光落在朱玄身上,指尖的金光在虚空中勾勒着,似乎在记录着生命体征的细微变化和能量流动的轨迹,神情专注而肃穆。颜如玉则守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几旁,上面摆满了各种瓶罐和散发着浓郁灵气的药材。
她媚眼里的慵懒早已不见,只剩下全神贯注的紧张,手指灵巧而快速地调配着药液,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便是源自于此。她将调好的、闪烁着柔和碧绿光泽的药液递给青靡,由他小心翼翼地以生命灵光引导,渗入朱玄的口中。
——静得可怕。
只有药液滴落的声音,时云沙漏流沙极其缓慢的沙沙声,以及三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
“吱呀——”
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清晏探进半个身子,琉璃般的杏眼里盛满了担忧和小心翼翼。她看了一眼榻上毫无生气的朱玄,又看了看榻边如同三座沉默雕塑般竭尽全力的三人,最终目光落在云仙衡身上,无声地用口型询问:“怎么样了?”
云仙衡微微摇头,清冽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示意她不要打扰。
清晏抿了抿唇,琉璃般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但她强忍着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廊下,阳光透过庭院里高大的槐树,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清晏背靠着冰凉的廊柱,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低低传来。她想起幽冥战场那惨烈的一幕,想起朱玄倒下时那片刺目的白,想起凤筱被卿九渊抱回来时那惨白的脸和紧闭的眼……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廊下不远处,槐树浓荫遮蔽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
——卿九渊。
他依旧一身玄衣,仿佛永远都融不进这午后的暖阳。身姿笔挺,如同沉默的山岩。深邃的目光落在庭院一角,青靡之前催生过的那片花草。那些花草此刻在阳光下舒展着翠绿的叶片,生机勃勃,与静室内那盏摇曳欲熄的生命之灯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清晏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
卿九渊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只是放在石桌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
过了许久,清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露出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卿九渊坐着的石桌旁,没有坐下,只是扶着冰冷的石桌边缘,垂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阿渊。”
卿九渊的目光终于从花草上移开,落在她身上。眼神依旧深邃平静,如同无波的古井。
“凤筱……她怎么样了?”清晏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我、我刚才去看她,她好像醒了,但屋里好像有人,我就没敢进去……”
“醒了。”卿九渊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无性命之忧。”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清晏喃喃道,仿佛找到了些许慰藉,随即又看向静室紧闭的门,琉璃般的眸子里再次涌上担忧,“那朱前辈他……”
“时云在,火独明在,青靡也在。”卿九渊的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他们尽力。”
“我知道,”清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可是……朱前辈他看起来,太不好了……他都是为了……”她想起凤筱,想起空蝉,想起那株恐怖的噬光藤,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她忽然抬起头,琉璃般的杏眼直直看向卿九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控诉,“阿渊,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看?为什么不让我过去?筱筱她……”
她指的是在幽冥战场,朱玄倒下时,卿九渊捂住凤筱眼睛的那一刻。
卿九渊沉默了片刻。
阳光穿过槐叶的缝隙,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深邃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清晏,投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又似乎只是落在了石桌粗糙的纹理上。
“有些东西,”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看到了,就忘不掉。”
清晏怔住了。她看着卿九渊冷硬如石刻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比她想象的,经历了更多“忘不掉”的东西。那些东西沉淀在他眼底,化作了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平静。
她想起凤筱被抱回来时,眼角那抹干涸的暗红。半妖泣血……那该是何等绝望的悲恸?
“那……筱筱她……”清晏的声音有些发涩,“她当时……是不是……”
卿九渊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那片深潭。
放在石桌上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石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粘稠的触感。
“她没事了。”他最终只重复了这三个字,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自己。
清晏看着他,看着这个永远像山一样沉默可靠、却仿佛将所有惊涛骇浪都深埋心底的男人,心中翻涌的恐惧和无助似乎奇异地被抚平了一点点。她轻轻吸了口气,挨着石桌的另一边坐了下来,没有再追问。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槐树的浓荫下,沉默着。一个望着庭院里生机勃勃的花草,目光沉凝如渊;一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琉璃般的眸子里思绪翻涌。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蝉鸣依旧在浓密的槐叶深处嘶鸣,织叶苑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有静室那扇紧闭的门,和门内持续不断、微弱却竭尽全力的生命能量波动,无声地提醒着那场深渊归来的惨烈代价,以及那盏在三位强者手中,正与死神艰难拔河的……残灯余烬。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淌。
……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这次出来的是青蘼。他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额头的汗迹未干,温和的眉宇间带着浓浓的疲惫,但那双如同山泉般清澈的眼眸里,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一直沉默如山的卿九渊,在门开的瞬间,目光便如同实质般投了过去。
清晏更是猛地站起身,紧张地看向青靡。
青蘼对着两人,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消耗过度的沙哑,却清晰地说道:
“命……暂时吊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