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关的残雪在暮色中泛着铁灰色的冷光,废墟间的焦土气息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临时清理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几块巨大的、被崩坏能侵蚀得坑坑洼洼的断石勉强围拢,成了这片死寂战场上唯一能隔绝些许寒风的角落。
凤筱靠在一块冰冷的断石上,绀青星穹袍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身体,赤发间缠绕的红线与木槿花在昏暗中依旧醒目。卿九渊为她梳理的发髻一丝不乱,银蝶与星河在发间流转,狐耳上的双蝶结也依旧灵巧,然而这一切精致的点缀,都无法掩盖她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与灵魂深处透出的虚弱。她微阖着眼,仿佛在假寐,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在积蓄最后一点气力,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下那几朵草编木槿花冰凉的茎叶。
就在这时,三道迥异的气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这片角落的沉寂。
……
“小徒弟——!”
一声清越张扬、带着三分醉意七分不羁的呼唤,如同穿云裂帛的笛音,骤然响起!紧接着,一道天蓝色的身影裹挟着淡淡的桃花酒香,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凤筱面前。
正是火独明!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天蓝色宽袍,衣襟大敞,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根红绳,绳上挂着个硕大的朱红酒葫芦。手中那把印着几朵粉嫩桃花的油纸伞——“醉春风”,此刻并未撑开,只是随意地扛在肩上。他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懒散笑容,细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着凤筱,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锐利审视。
“哟!”他夸张地咂咂嘴,用伞尖轻轻点了点凤筱肩上星谶绡纱拖曳的光痕,“这身皮囊倒是愈发唬人了!让本座看看,我们家的小白菜在外面被风雨打蔫了没?”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竟已凑到凤筱近前,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几乎喷在她脸上,指尖更是快如闪电地朝她额间隐没的金印位置点去!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
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融合了赦罪神威与星穹道韵的法则之力,如同水波般以凤筱为中心荡漾开来!并非刻意反击,更像是身体在极度虚弱状态下本能的自卫!
火独明那快若鬼魅的指尖如同点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猛地一颤,触电般缩了回去!他脸上的懒散笑容瞬间凝固,桃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近乎见猎心喜的灼热光芒!
“嚯!”他甩了甩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指,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废墟间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了不得!真了不得!这股子‘理’劲儿……啧啧啧!”
几乎在火独明笑声落下的同时,一股阴冷粘稠、带着九幽黄泉深处腐朽气息的寒意,如同无声蔓延的冰霜,悄然笼罩了这片角落。
……
“嘻嘻……”
一声低哑的、仿佛骨头摩擦发出的轻笑,从另一侧的阴影中传来。
阴影扭曲,朱玄的身影缓缓浮现。
他依旧穿着那身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玄色宽袍,袍角绣着森白的骷髅与扭曲的符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双狭长阴郁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幽幽地盯着凤筱。他枯瘦的手指间,把玩着几枚小巧的、由某种不知名生物骨骼打磨而成的惨白骨铃——“亡神铃”。随着他指尖的拨弄,骨铃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却有一股令人灵魂发冷、头皮发麻的亡者低语直接在识海中回荡。
“火疯子,你那一惊一乍的毛病,迟早把咱们的小徒弟吓跑。”朱玄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滑腻感。他目光扫过凤筱,尤其在看到她赤瞳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时,阴郁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如同错觉。
“瞧瞧,这脸色白的……跟刚从忘川河里捞上来似的。”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骨铃,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最后降临的,是一种近乎虚幻的、游离于时间之外的静谧。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
仿佛空间本身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涟漪。
……
时云的身影,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火独明与朱玄之间。
他依旧穿着那身仿佛由流动的时光碎片织就的灰白色长袍,身形模糊,面容被一层朦胧的水雾光晕笼罩,唯有一双空洞漠然、仿佛埋葬了所有星辰的眼眸清晰可见。他手中并未托着“时之沙漏”,但那沙漏的虚影,却如同呼吸般在他身周若隐若现,每一次明灭,都让周围的光线产生微妙的扭曲感。
他的目光落在凤筱身上,空洞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穿透了她此刻的神装与疲惫,看到了更深层、更遥远的东西——神只府的星烬、归途之桥的燃烧、灵魂的裂痕……他沉默着,如同亘古矗立的石碑,只有身周那时隐时现的沙漏虚影,流转的速度似乎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
面对三位师父的“夹击”,凤筱缓缓睁开了眼。赤瞳中疲惫依旧,却如同被投入火星的余烬,瞬间燃起了一簇冰冷而桀骜的火焰。她没有起身,只是背脊挺得更直了些,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三张风格迥异却同样熟悉的面孔。
她没有回应火独明的调侃,也没有理会朱玄的毒舌,目光最终定格在时云那空洞漠然的双眼上,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经历大战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暮色,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告:
“我把你们的绝技……”
她微微停顿,赤瞳中那簇火焰猛地爆开,如同在死寂的灰烬中绽放的星火!
“都给学会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她甚至没有动用任何神器!
左手微抬,五指虚张!
……
“嗡——!”
一点凝聚到极致、呈现出琉璃般天蓝色泽的火焰,无声无息地在她掌心上方跳跃燃起!那火焰没有焚尽一切的狂暴,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冻结灵魂的极寒!火焰核心,几朵粉嫩的桃花虚影若隐若现,每一次花瓣的颤动,都引动着周遭空间的温度骤降,连空气中的水分都瞬间凝结成细碎的冰晶飘落!正是火独明“醉春风”伞中蕴含的焚世之炎,却被她以“赦罪”神道本源强行逆转,化作了冻结万物的——火狱冰莲!
右手并指如剑,指尖并未指向任何人,只是对着身侧空无一物的虚空,轻轻一划!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尽头、能直接冻结灵魂的骨铃轻响,无视了空间阻隔,在火独明、朱玄、时云三人的识海最深处同时震荡开来!没有实质的攻击力,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亡神低语般的寒意与震慑,瞬间让火独明脸上的笑容僵住,朱玄把玩骨铃的手指猛地一顿,连时云身周那模糊的时光涟漪都出现了刹那的凝滞!这正是朱玄“亡神铃”的镇魂之力,被她以自身浩瀚神念为引,精准释放!
……
同时!
她的双眸,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猛地锁定在时云身侧那若隐若现的“时之沙漏”虚影之上!
没有动作,没有咒语,只有一股纯粹而冰冷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枷锁,轰然降临!
“嗡!”
那原本流转不息的沙漏虚影,竟在她意志凝视之下,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琥珀之中,瞬间——凝固了!连带着时云那模糊的身形,都出现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如同老式胶片卡顿般的停滞!虽然只有一瞬,快得如同幻觉,但这正是对时间规则最本源的干扰!是时云“时之律者”伟力的冰山一角,被她以“星穹无赦”的意志强行模拟、撼动!
三式齐发!
冰莲悬掌,亡铃镇魂,时沙凝滞!
一气呵成!精准无比!将三大颠公的招牌绝学,以一种更本源、更霸道的方式,展露无遗!
空地之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寒风卷着雪沫,从断石缝隙中呜呜穿过。
……
火独明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消失,桃花眼睁得滚圆,死死盯着凤筱掌心那朵跳动的天蓝冰莲,那冰莲中若隐若现的桃花烙印,正是他“醉春风”的核心印记!他扛在肩上的油纸伞无意识地滑落几分,伞面上那几朵粉嫩的桃花仿佛都黯淡了几分。
朱玄阴郁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缝,枯瘦的手指死死捏住了一枚骨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直接作用于灵魂的亡神低语,虽然只是一瞬,却让他识海深处那属于亡神道的不灭印记都为之颤栗!他看向凤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回来的怪物。
唯有时云,那空洞漠然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光点闪烁了一下。他身周凝固的沙漏虚影恢复了流转,模糊的面容在水雾光晕后看不真切,但那身由时光碎片织就的长袍,却无风自动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短暂的死寂后,是朱玄那沙哑如同骨头摩擦的干笑声率先打破沉默。
“嘻嘻……嘻嘻嘻……”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枯瘦的手指松开骨铃,伸进他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玄色宽袍袖袋里摸索着,“真棒……小徒弟真是给了为师一个大大的‘惊喜’啊……”他掏摸的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兴奋,最终掏出的,却不是任何阴森的法器,而是——三颗糖。
那糖的卖相实在不敢恭维。
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泽,表面坑坑洼洼,仿佛包裹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杂质。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草药和淡淡甜腥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
“来,为师请你吃几颗糖,”朱玄将那三颗暗红色的诡异糖果摊在枯瘦的掌心,递到凤筱面前,阴郁的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恶作剧般的、却又无比认真的光芒,“亡神道秘制,‘九幽回魂糖’,大补!专门给你这种……刚从鬼门关溜达回来的小徒弟备的!”
凤筱看着那三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糖果,赤瞳中没有任何波澜。她甚至没有犹豫,伸出依旧带着一丝冰凉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拈起一颗,看也不看,便送入口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岩浆混合着冰碴的诡异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炸开!极致的甜腻、刺骨的腥咸、苦涩的药味、还有一股直冲天灵盖的、仿佛无数亡魂在耳边尖啸的阴冷精神力冲击!寻常人哪怕舔上一口,恐怕都会瞬间精神崩溃或者五脏翻腾!
然而,凤筱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喉头滚动了一下,便将那颗“九幽回魂糖”咽了下去。一股极其霸道、带着浓郁死气却又蕴含着诡异生机的热流,瞬间从胃部炸开,蛮横地冲向她四肢百骸!那热流所过之处,灵魂深处因燃烧归途之桥而残留的灼痛与空虚感,竟被这霸道诡异的死气生机强行抚平、填补了几分!虽然过程如同刮骨疗毒般痛苦,但效果却立竿见影!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竟肉眼可见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
“啧!”火独明看着凤筱面不改色地吞下那鬼东西,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又被更浓烈的“本座徒弟就是厉害”的得意取代。他一把拍开朱玄还想递过来的第二颗糖,嚷嚷道:“去去去!老鬼你那玩意儿是给人吃的吗?别毒坏了我的宝贝徒弟!”他解下腰间那个硕大的朱红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奇异桃花清香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那九幽糖的怪味。
“小徒弟,尝尝这个!”火独明将酒葫芦递到凤筱嘴边,眼神灼灼,“……‘醉春风’里温养了三百年的桃花酿!一滴就能让凡人醉生梦死,但对咱们来说,可是滋养神魂、淬炼神体的好东西!压压那鬼东西的晦气!”
凤筱没有拒绝,就着火独明的手,仰头含住葫芦口,灌了一大口。温润醇厚、带着浓郁桃花芬芳的酒液滑入喉中,如同春日最和煦的阳光流淌过干涸龟裂的大地。那股源自“醉春风”油纸伞本源的火属性法则精粹,温和却霸道地融入她的四肢百骸,与那九幽糖的诡异生机死气碰撞、交融,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与滋养!她周身流转的星砂银光似乎都明亮了一丝,绀青星穹袍上的薄柿红霞光也仿佛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时光本身的时云,终于动了。
他并未靠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对着凤筱,缓缓抬起了那只被灰白时光碎片包裹的手。
——掌心向上。
一点微光在他掌心凝聚。
……
不是璀璨的星辉,不是玄黄的神光,而是一小撮不断流淌、闪烁着无数细微光点的时之沙砾。这些沙砾并非静止,而是在他掌心形成一个微型的、不断坍缩再生的沙漏漩涡。
漩涡中心,三粒沙砾脱离了流转的轨迹,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
这三粒沙砾与众不同。
一粒,呈现出晨曦破晓般的淡金色泽,散发着温暖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一粒,如同正午炽烈的阳光,金红耀眼,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
一粒,则是深邃的暮色靛蓝,沉淀着智慧与静谧的力量。
它们脱离了时之沙漏的永恒流转,仿佛被赋予了独立的、凝固的“此刻”。
……
时云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一弹。
那三粒蕴含着“晨”、“午”、“暮”不同时态气息的沙砾,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精准地、缓缓地飞向凤筱的唇边。
他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响起,依旧平缓无波,不带任何起伏,却仿佛直接在时间长河的最底层回荡,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岁月的沧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还以为……”
那空洞的眼眸似乎穿透了凤筱,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看到了那个在桃花树下笨拙挥舞油纸伞、在亡神道阴森殿堂里吓得小脸煞白、对着时之沙漏满脸茫然的稚嫩身影。
“我还要多教你几年……”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身披神装、赤瞳沉淀着星烬与赦罪威仪、已然能冻结醉春风、震荡亡神铃、凝滞时之沙的女子,是否还是他记忆中的小徒弟。
“才能学会呢。”
三粒时之沙砾,带着晨曦的暖、正午的烈、暮色的沉,悬停在凤筱唇边,如同凝固的时光馈赠。
凤筱看着唇边悬浮的三粒沙砾,又抬眸看向时云那笼罩在时光迷雾后的模糊面容。火独明的桃花酿在腹中燃烧,朱玄的九幽糖带来的诡异生机在四肢百骸奔涌,灵魂的疲惫与裂痕在两种极端力量的冲刷下发出无声的呻吟。
她赤瞳深处,那冰冷桀骜的火焰静静燃烧着,映照着三位师父迥异却同样深沉的目光。
“怎么可能?”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却如同一把冰冷的、淬了火的匕首,轻易地划破了这短暂凝滞的温情。
她微微侧头,避开了唇边那三粒象征过去、现在、未来的时之沙砾,目光扫过火独明灼灼的桃花眼,掠过朱玄阴郁眼底深处那抹藏得极深的关切,最后定格在时云那双埋葬了所有星辰的空洞眼眸上。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得意,没有炫耀,只有一种穿越了无尽血火、看透了生死离别后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与自嘲。
……
“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如同梦呓,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废墟之上,“我流的血,碎的骨,烧的魂……早已够我……学上千万遍了。”
话音落落。
她不再看那三粒悬浮的沙砾,也不再去看三位师父瞬间凝固的神情。
只是缓缓地、重新靠回了冰冷的断石。
闭上了眼。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宣告,那展露无遗的绝学,那吞下诡异糖果与烈酒的举动,都已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残阳彻底沉入焦黑的地平线,最后一缕余晖掠过她发间缠绕的红线与那朵小小的、洁白的木槿草花,也掠过她唇边那抹尚未消散的、带着血腥味的、疲惫而桀骜的弧度。
……
废墟之上,唯余寒风呜咽。
以及三位立于诸天之上、此刻却被一个“学成出师”的徒弟一语钉在原地、心绪翻涌如沸的颠公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