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深处,一座由巨大骸骨与漆黑魔岩构筑的行宫匍匐在永恒的晦暗之中。行宫深处,一间悬挂着惨绿色魔晶灯、弥漫着浓重药味与血腥气息的偏殿,便是凤筱暂时的囚笼——或者说,养伤之地。
殿外的回廊,光影幽邃。
魔界特有的、带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风,穿过嶙峋的廊柱,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几个身着统一制式、但纹饰略有不同的墨色侍女裙裳的年轻女子,正聚在一根粗壮的、雕刻着狰狞魔像的廊柱阴影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阴沟里窸窣的老鼠。
“喂,你们听说了吗?”一个圆脸、眉眼间带着几分刻薄机灵的侍女——夏至,率先开口,声音里混杂着惊惧与一丝隐秘的兴奋,“西殿那边,小竹子……咳,那位好像又疯了!”
她刻意省略了那个在魔宫下层私下流传、带着某种轻蔑与畏惧的昵称“小竹子”,换上了更模糊的指代,但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旁边一个身形略高挑、面容带着点怯懦的侍女——春分,立刻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凑近些,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不确定的猜测:“天呐!真的?这才消停了几天?你说,这、这会不会是遗传了先皇后那边的……那种基因?”她没敢把话说完,但“疯病”、“遗传”几个字眼已经足够惊悚。在魔宫,关于那位出身神秘、结局凄惨的先皇后的流言,向来是禁忌中的禁忌。
夏至脸色猛地一变,一把捂住春分的嘴,力道大得让春分痛呼出声:“嘘——!要死啊你!”她紧张地扫视着幽暗的回廊尽头,压低的声音带着厉色,“什么先皇后!什么基因!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传出去,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砍的!你想死别拉着我们!”她松开手,春分吓得脸色发白,捂着嘴连连点头,眼中满是后怕:“噢、噢!我、我胡说的,夏至姐别生气。”
这时,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着、面容清冷、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忧虑的侍女,将目光投向角落里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侍女。那侍女身形纤细,站姿却异常挺拔,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刚拧干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湿布,正是负责贴身服侍凤筱的谷雨。
……
“谷雨,”雨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家主子,你……还要去吗?”她的目光扫过谷雨手中那块湿布,又仿佛被烫到般迅速移开,看向偏殿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沉重石门。
“里面又砸东西了?还……伤着了吗?”她没提“疯”字,但那未尽之意,比夏至的直言更刺耳。
谷雨猛地抬起头。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担忧,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淬了火的琉璃,直直地看向雨水,也扫过夏至和春分。她没有立刻回答雨水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沉静却无比坚定的语气说:“我跟了我家主子多年。她什么样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夏至脸上那掩饰不住的轻蔑和春分眼中的畏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不是你们口中的‘疯子’。她只是…”谷雨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合适的词,最终,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维护,“病了。是个病,总能治好。”
“嗤——”夏至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抱着手臂,斜睨着谷雨,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病?谷雨,你怕不是伺候久了,自己也魔怔了吧?那模样,那眼神,那动不动就……的架势,你跟我说是‘病’?我看就是骨子里带的疯!先皇后当年不也是……”她猛然意识到失言,硬生生刹住,但脸上那轻蔑的神情丝毫未减,“哼,区区一个疯子,还是少管闲事较好!省得哪天发起狂来,连累你一起遭殃!”
“疯子”两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谷雨的耳朵。
谷雨的身体瞬间绷紧,握着湿布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猛地踏前一步,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死死盯着夏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维护:
“夏至!你给我闭嘴!我家主子才不是什么疯子!她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清醒!都明白!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少在这里满嘴喷粪说闲话!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这就去禀告陛下!看看到底是谁的舌头不想要了!”
“陛下”两个字,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夏至嚣张的气焰瞬间被浇灭了大半,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忌惮和慌乱。她色厉内荏地瞪着谷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吐出更难听的话,只是悻悻地嘟囔了一句:“哼!告状精!有本事你一辈子守着个疯子主子!”说完,扯了一把还在发懵的春分,转身就要走。
雨水也被谷雨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看着谷雨那如同护崽母狼般的眼神,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带着歉意和无奈:“谷雨,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压抑到极点的时刻——
“吱呀——”
一声沉重而缓慢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突兀地响起。
那扇隔绝着偏殿内外的、雕刻着扭曲魔纹的沉重石门,被人从里面,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
夏至的脚步僵在原地,春分惊恐地捂住了嘴,雨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谷雨猛地回头,看向那门缝。
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血腥、药味、以及某种冰冷死寂气息的风,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
门缝后,光线昏暗。
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后的阴影里。
是凤筱。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绀青色的星纱神装,只是此刻,那华贵的衣料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口和干涸发黑、层层叠叠的血污,如同被无数利爪撕扯蹂躏过的破布。缠裹的绷带露在外面,同样被黑红色的血渍反复浸透,硬结板结,散发着浓烈的不祥气息。
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灰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干,只剩下被剧毒反复侵蚀后的残骸。唇色淡得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干裂起皮,唇线抿成一条冰冷僵硬的直线。红黑色的长发失去了所有光泽,凌乱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被凝固的血块粘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如同枯萎的藤蔓缠绕着冰冷的玉石。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魔岩石板上。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皮肤上还残留着魔毒侵蚀留下的青黑色斑痕。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赤色的瞳孔,此刻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刚刚门外那场关于她“疯病”的激烈争论,那些“疯子”、“遗传”、“先皇后”的刺耳字眼,对她而言,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微不足道的风,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她眼中激起。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门缝投下的、分割光暗的界限处。一半身体隐在偏殿内深沉的、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黑暗里,一半暴露在回廊幽暗摇曳的魔晶灯光下。那挺直的背脊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却又透出一种被世界彻底遗弃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脆弱。
她的目光,平静地、没有任何焦点地扫过廊柱下那三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色煞白的侍女。
在夏至惊恐躲闪、春分瑟瑟发抖、雨水面露复杂歉疚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最后,那死水般的目光,落在了谷雨身上。
谷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看到了主子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漠然,那是一种比任何愤怒和疯狂都更令人绝望的——彻底的心死。她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句自以为是的维护——“是个病,总能治好”。
此刻,在主子这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注视下,这句话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残忍。
像是在否定主子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像是在轻飘飘地抹杀那些深入骨髓的绝望。仿佛主子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格格不入,都只是因为一个可以被“治好”的“病”。仿佛只要药石足够,就能抹平那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伤疤。
谷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握着湿布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
凤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一息。
然后,毫无留恋地移开。
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只是微微侧过身,用那只没有缠绷带、却也布满细小伤痕和青黑色毒痕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扇沉重的石门,重新推拢。
“咔哒。”
一声沉闷的轻响。
门缝消失。
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石门,再次紧紧闭合。
将外面的一切喧嚣、议论、恐惧、怜悯、甚至是那自以为是的维护,连同那幽暗的光线一起,彻底隔绝在外。
也将她自身,重新封入了那片只有血腥、药味、冰冷和死寂的、永恒的黑暗之中。
……
回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惨绿色的魔晶灯,在廊柱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如同无声的嘲笑。
夏至和春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仓皇远去。
雨水站在原地,看着那紧闭的石门,又看看僵立如同石雕、脸色惨白如纸、眼中蓄满泪水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落下的谷雨,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声地摇了摇头,也默默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谷雨。
她依旧死死攥着那块早已冰冷的湿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她死死地盯着那扇冰冷的石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岩石,看到里面那个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身影。
主子最后那漠然的一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谷雨心中最后一点自以为是的幻想。
那不是疯子。
那是一个灵魂被彻底打碎后,拒绝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修复”的…绝望的清醒者。
她所谓的“病”,主子根本不屑一顾。
她所谓的“总能治好”,在主子的世界里,本身就是最荒谬的笑话。
谷雨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能为力的悲凉。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牙关,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也砸在脚下同样冰冷的魔岩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无人在意的湿痕。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以为自己守护的是一只需要治疗的、受伤的孤鸟。
却从未想过,那只鸟的翅膀早已在深渊中折断,它拒绝天空,只愿沉沦于永夜。
石门之内,是更加深沉的死寂。
没有砸东西的声音,没有痛苦的嘶吼,没有愤怒的咒骂。
只有一片真空般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仿佛里面的人,连同她的痛苦、她的憎恶、她的绝望……都已彻底死去。